二零一二年秋季號
陳皮村經歷了五個沒有出版《拍紙簿》的季度,但村民忙著出版有關核能的counter-information,未有閒著。反核之路甚是寂寥,有人說----你們的抗議活動太嚴肅;有人說----你們的出版物太多文字;有人說----你們的人數太少,工作太長期,不吸引。村民反問:那麼你們為甚麼不自己投身反核,搞得活潑、趣味,令人數激增,從而做到即關太亞灣、嶺澳核電廠,即停興建台山、陽江核電廠,讓反核工作長期變短期,勝利馬上在望,為天下開核輻射歸零的人文與生命永續盛世?﹗ 反核是為了人文與生命的尊嚴和價值,我們珍惜這些,所以亦偷空做一些殊途同歸的工作,例如出版這一期的《拍紙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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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景遷與紅樓夢的幾重疊影唸中國近代史者都會接觸過英人史景遷(Jonathan Spence)的著作。史氏以太史公為師,有中文名字可證。其著作呈現時代場景與人物風格,從而譜出歷史某些角落(該等角落是否有「代表性」則留待讀者自行判斷)。即使不是所有當代史學家都接受其方法----採史學之嚴謹考究,卻以文學心靈延伸想像,將從前事態以細緻手藝編織出來----但誰也不能不受其時代之勾劃深深震撼,掩卷驚慟再三。 他的第一本著作《康熙與曹寅》寫成之時,許多當世紅學家還未正式開始探討《紅樓夢》中曹家究竟是以真身還是虛影出現呢;及後史氏沿此研究線索再寫《康熙》、《雍正王朝之大義覺迷》,將強人政治下的宮廷爭鬥以至整個中國士人社群的氣氛都焙烘得熱氣朝天,卻又令人不寒而慄。 |
康熙皇帝連自撰的遺書也不能以「原本」面世,多處被刪,連自嘲有白鬍子,世上也不讓知道;雍正皇帝欲操控知識份子思想與道德,尤其是對他本人的觀感,搞得費盡精神,又在全國遠至天涯海角大搞政治學習,由心理戰術到一樁樁活生生的斬頭、凌遲判決,教人看得回不過氣來。然而文字罪高漲的太平盛世,正好儲備了《紅樓夢》誕生的一切條件;不過此情此景,《紅樓夢》能夠有八十回流傳下來----管它是哪個版本----都直是個奇蹟中的奇蹟,是上天對人類開了不大友善的玩笑之後,還是給文明與情愛留下一條生路...... 對於曹雪芹敢於寫這一本書(還寫到家族在失帝寵下面臨末世與散場),採取那麼貼近權力中心的題材,真教人無限驚訝,敬佩得無法言喻。 史景遷又有一本《前朝夢憶:張岱的浮華與蒼涼》,寫張岱的一生。張岱是晚明至清初的知識份子,在明亡前雖然冷眼看世情,及自行開始了明史與家族史的書寫工作,但畢竟是以繁華盡享、遊玩於最精緻文化與器物中為生活主調。清朝統治下,一切煙逝,往日最好的種種全化於無,乍聽之下,「又」是一個「夢」的故事﹗張岱最為人熟知而喜愛的作品是《陶庵夢憶》,他完成裏面每一篇時,都走到寄身的寺廟之佛象前懺悔一番,蓋滿紙昔日浮華,如今寫下,實深覺「折墮」矣。此中之荒唐、辛酸、問誰能解,問誰同痴......卻可在一個稍後的年代找到若干迴響。 還有一本《王氏之死》,寫清初山東赤貧農村的一宗謀殺案,從而亦映照出那片村莊(郯城一帶)走向滅亡的過程。戰爭、地震、蝗害、盜賊威脅(要不被盜賊經常蹂躪,似乎只有成為盜賊一途)、貪腐、地方官永遠居其中與上頭沒完沒了地請求延緩交稅......書中所寫的有一個時期,還是康熙盛世呢﹗ 王氏忽又令人想起《紅樓夢》的一個靈魂人物----劉氏,不因劉氏與王氏年紀相若(差遠矣!),劉氏也從未跟丈夫以外的男人出走,及後來被丈夫殺死等等,而是劉氏所在的農村雖然還算活得下去,她家後來甚至還可接濟巧姐回去避難過活,但那也不是必然的:農村裏民如螻蟻,其實一切亦無保障。郯城人口。由服徭役男丁數字來看,1640年的四萬人,1670年便下降至不足九千五百,死的死跑的跑,不需很久便有一組群的蟻民、一整個村落徹底毀壞、消失掉。劉氏得賈府未敗時的一點賑濟,讓一家人暫時衣食有了安頓,但假若陰陽差錯----她或她的外孫媳婦巧姐也不是不可能活在周遭再無前路的境況,並如同王氏,如果不從「紅杏出牆」、甚至離家出走之中找尋人生本無的生趣,那麼整整一生,還有何著落可言?《紅樓夢》八十回後,曹雪芹走到賈府(曹府)高牆崩潰後的外面世間,那裏又是怎樣的一種色調?到底我們都看不到了。 但史景遷寫王氏這真實人物的小傳時,加插了大量蒲松齡以《聊齋誌異》篇幅書寫出的郯城一帶當日的民情風俗,「真」「假」相扣,令人神迷,卻讓對那時代的意念在一抹陰暗的月色下,大大地彰顯了。
獨立出版:暢讀紅樓無鬱阻 (2012年5月) 三峽好書
爭論一百年,與歷史的糾纏和說不盡的山河之愛,終不敵「建功立業」(發財*) 的一錘定音,「三峽出平湖」工程來了,又完結了;汶川大地震也過去了,怎樣驚人的行為大家也習以為常了,怎樣驚天的災害大家都無法挽回了。 大工程 (大破壞**) 中有人做了紀錄。 三個搖筆桿的人,一個攝影師,分別在年輕時 (多少因文革) 與三峽有過聯繫,在工程期間回去尋探,三個人寫了一本《三峽記》,攝影師又拍又寫申訴了《沉默的河流》。大家也許還記得《三峽好人》那套docu-drama,但這幾個作者更加實見實錄,尤其攝影師,連浪漫的話語都不見,那些廣大鏡頭下的照片,令人心寒----不因逝去的風景壯闊,而是拍下了人,和無盡的人對人及人對一切的毀壞***。波蘭斯基的《鋼琴戀曲》何需架設戰後無盡廢墟的佈景?當年如到三峽,那裏找不到他要的劫後圖像?要多少有多少。 [按:《沉默的河流》是香港中和出版有限公司,在《日本核震》之外,又一趟出版了「追逐大量能源以供發展」的硬道理下,弄出來的工程是可以令人多麼地震驚的實況。]
片語記前人 秋來萬象肅殺,懷想一年以來,數位影響世道人心的作家相繼逝去,謹誌。
Wislawa Szymborska 1923 - 2012  辛波絲卡利用字辭概念之組織配搭,「偷」出人間樂趣、幾絲哀愁、荒誕無奈,主要是「偷」工很巧,令人嘆服,深受歡迎,是同代詩人中最能將高品位雅興與民共享者。 Eric Hobsbawm 1917 - 2012  霍布斯邦是書寫十九世紀的重量級左翼歷史學家----他自稱盡量避免獨立學術探討被實際政治參與干擾(他是英國共產黨員,直至黨的解散),所以只承認是十九世紀歷史學者。雖然如此,他對二十世紀的幻變當然不缺評論,這些評論雖然盡量獨立,卻從不離開左翼分析的架構。譬如分析蘇聯社會主義不能有效解決國家的經濟問題----農村集體化以支持「必要」的急遽工業化,做成種種困難、失敗及悲劇----他就將原因歸結到德國(這經濟較發達的國家)並沒有「如期」發生共產革命,相應地給予蘇聯支援。而他雖然對處於冷戰的大國陣營間爆發核戰覺得言過其實,但仍指出當年製造緊張氣氛與事端的主要是美國。 廿世紀晚期,霍布斯邦的左翼思想怎樣走? 趨向一種「無可避免」的混合經濟;卻始終認為那不是真正的平等社會;但與此同時,還要照顧許多「現實危機」----包括被大國玩殘了的走入絕望窮途的第三世界國家,手上並不難掌握到核子武器。 如果我們說霍布斯邦對新世紀的構想也是朦朧(這朦朧亦反映在長期受他一定薰陶的英國工黨視野中),但轉眼廿一世紀已渡過十多年,好像不獨是他,而是所有的猜測,回顧起來亦不缺乏朦朧性----除了有些人比較確定這是一個災難的世紀。回想霍布斯邦在廿世紀最後時段與Antonio Polito的對話中,提到印度的崛起----是作為一個地區勢力而不是環球勢力。那麼世界未來的希望是在地區勢力的冒升嗎?霍布斯邦沒有言明;但提到預見印度崛起之理由,說是印度人有(西方式)的知識創新傳統,不同於中國和日本這類民族。姑勿論他這番民族傳統論是對是錯,他所預見的新世紀騰飛力量,顯然就是以資本主義的不斷技術革命為本義的了。要不然,他就是將資本主義與不斷技術革命脫鉤而賦予後者不滅的希望,那麼,可見他仍然懷抱那未經新社會運動衝擊的左翼理念。 這個立場其實無助於回應廿一世紀式全球化的衝擊。霍布斯邦說印度的核彈只為針對巴基斯坦而裝設----意含並不構成對世界的影響,這如果不算反映他對核能的輻射與熱能災難之無知,就是進一步證明他仍然陷在「技術救世」這個已經十分朦朧(朦朧可能源自衰老)的舊思維中。 不過他總結自己一生的左傾時,只是以之為要建立一個有理想色彩的人生的廿世紀邂逅,這又像是單就他個人來說,欲辯已無言,對於未來,卻只餘一腔憂懼。 Vaclav Havel 1936 - 2011  對哈維爾,陳皮村《拍紙簿》有過介紹和書寫,不重覆了。近年香港間中有人引用哈維爾對「雜貨店掛政府口號」之批評去說明本地的運動符合哈氏追求的「活在真誠中」,這大概有點表面。哈維爾指出捷共專權下社會道德破產,或可被挪用來講香港如不頑抗中港政府專權便會陷入雷同的情況,但假如細讀他一生言行便可知他要扭轉的社會道德破產不能簡化為向政治專權說不,因為各種勢力推出的cliche(陳腔濫調),都屬要頑抗之列。他個人在任總統時期與自由市場經濟那套 cliche(的代言人如當時的總理Vaclav Klaus)的苦纏惡鬥,便是一例。香港的流行運動似還未曾指出這種cliche在當前最是腐蝕社會道德,從而呈現「活在真誠中」,反而搞運動時仍經常顧念著「左中右大團結」才夠人多勢眾,並令領導者有「成功」的快樂感。所以奉勸大家引用哈維爾自喻前,宜再三閱讀和自省。 高華 1954 - 2011  如果我在大陸生活,到香港自由行,找高華的《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來看是個必要節目。了解中共,就要了解歷史;歷史不是被淨化刪剪的歷史,也不是每件大事都被寫成忽然降臨的即時興奮劑。高華把中共將中國帶到文革的瘋狂,分析出是有其黨內自毀民主長城的悠長前奏。血淋淋的不只是十年的事,也不啟自1949,指責的手指當然不能限於指向四人幫。高華把中共對毛澤東的造神運動格局與手法定於延安整風,在那時的之前與之後,有多少人要負上責任,一雙歷史的明眸自可觀照,難怪到今日這本仍是禁書。 南懷瑾 1918 - 2012  陳皮村《拍紙簿》曾提及李鵬之女----「中港電力」集團的掌舵人李小琳----曾跟南懷瑾大師學佛,也曾涉及南大師近年動向之一二事。學海無涯,前人種果後人感激,南懷瑾解經說佛有很多精闢之論;另一方面,他行走兩岸,接觸不少「有影響力」的人,究竟是放下身段普渡眾生的曲線法門,還是在令人參不透的迷離政海裏更添一場幻覺?真是天曉得。 胡秀英 1908 - 2012  一個可敬的長帶童真的植物學家,有真摰的對水土與人的關懷。她呼籲大家多種植(當然亦即多保護)原生植物,如本地的鴨腳木、崗梅根、無患子、半邊蓮等,以它們甚有經濟價值為理據;然而她口中的經濟理據,是為民造福----讓藥物由人民自由自主自足地永續享用。期盼她這個本人文精神的經濟理念,不會在以她之名而申請鉅款成立的中大「胡秀英植物標本館」中被扭曲,變成全球化新自由主義市場經濟理念下,熱門的攫取基因專利、作基改工程以致富的作孽吧。 願胡老師安息。 Rosalie Bertell 1929 - 2012  前瞻性的偉大反核女科學家。獨立於近世由金權操控的「科研」混水,為人類及生物受到健康與基因的傷害----用嚴謹的數學與醫學研究----作?鼓鳴冤。 貝桃不畏核財團之死亡威脅,直至八、九十高齡仍孜孜不倦開展電磁波武器的傷害性的研究。她的離世,是良心科學與宇宙和平的重大損失。謹引加拿大核責任聯盟主席Gordon Edwards博士寫的悼辭以誌念她。(譯文由「香港輻射研究會」提供)
悼辭: 懷念羅莎莉‧貝桃修女(博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