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代與劇場----互相提撕抑或雙雙墜落?

往之


陳皮村《拍紙簿》二OO六年春季號上,筆者評論過雷競璇君編的《崑劇蝴蝶夢》一書,特別是書中收錄了的古兆申版的劇本,今番雷氏編了另一本關於中國大陸近年上演的另一齣舊戲新寫----朱買臣休妻----的書,本來,兩書所探討的兩劇均有異曲同工地令人心底發毛的對女性作持續精神凌虐之特點,我已不想再自討苦吃多寫一篇評論,不過,就劇本言,雷氏縷述並在書中附同前朝各個朱買臣休妻的劇本如何演化為當前大陸編劇家阿甲筆下的版本,顯示出新《朱劇》比新《莊劇》更加瘋狂地自本屬意態尚算淡然的舊劇中激發出一張醜惡的女性嘴臉,令朱買臣之妻崔氏所受到的報復(所謂大快「人」心之處)來得比莊子妻更詳盡細膩、更公開、更悲慘,而朱買臣的一副惋惜嘴臉,更令男性觀眾攀上高道德位置,去「欣賞」一個瘋婦要將滿地覆水重新收集回來的絕境。

如果說,新莊劇從頭到尾都是男性在綠帽恐懼中去向其配偶開個不懷好意的「私人玩笑」(莊子發完夢後修道晉級,是個意外花紅,也給這個猥瑣玩笑塗上高尚的化妝品),新朱劇更是扭轉傳統劇本,將本是朱買臣妻聽從父言用激將法逼丈夫走上當官之路的劇情,改作為妻者貪富嫌貧、嘴不饒人、改嫁後見前夫登龍歸故里則大受刺激求返舊巢的可憐可卑相貌。這番改動與二十、二十一世紀藝術與人生舞台所出現的對嚴峻的性別與時代牢籠的沉思、浩嘆乃至顛覆,簡直是南轅北轍……這便令我有興趣了解一下何以出現了這個怪誕的劇場與社會面貌。

在《崑劇蝴蝶夢》書中,劉楚華曾有過(在那個時代身為好色女子的)莊子妻田氏「焉能不死」之嘆,在本書中劉氏又說朱買臣妻「是注定萬劫不復了」----因為她貪眼前財富改嫁,對大有機會透過讀書終而晉身仕途的名利規律不夠信心。為甚麼這些古劇新編裏的女子總是「慘死有理」???莊子妻因為情慾的驅使而有再嫁之念,雖墮入編劇家/莊子設下的陷阱,但在今時今日的觀眾眼中,大概也不至於得不到半點「諒解」;朱妻在新編劇中卻是無厘頭地與丈夫捱了二十年窮後忽然面目猙獰地要分手,連心路歷程都看不到,難怪編劇家只能一再要她展現惡形惡相,及做出連串自暴其醜及自招凌辱的愚蠢行徑,去堆砌出她只可走上「萬劫不復」之路,及正如好幾位本書的評論者所指出,這是個歷史宿命、時代悲劇。然而,單說是歷史宿命、時代悲劇,而不去辯證出人(男人女人在內)如何在歷史、時代洪流中步步踏著共業的羅網和迷失自我、互相傷害的幽暗道路,則這些歷史、時代的感喟,看來亦難以挽救劇本之「公報私仇」嫌疑----公然複製性別的定型以讓社會上某些群體得到發洩。

當我正在疑惑著何以有這麼大的集體私仇存在,姚繼焜(參與改編本劇及主演本劇者)在本書的文章中竟然直接地解答了我這個問題。他說,該劇在洛社化肥廠第一次綵排時,眾負責人猶恐兩個半小時的演出觀眾會坐不住,誰知「台下的反應愈來愈強烈,當崔氏與朱買臣爭奪休書時,大家聽到觀眾發出的嘖嘖聲,表示對朱買臣的同情……全劇演完工人們發出了熱烈的掌聲,全院從領導到大眾都心頭一塊石頭落地……工人們給《朱買臣休妻》發出一張通行証﹗」(第49頁)

原來,公審惡婦的劇種在社會敗落、人人往錢向、忘恩負義的大陸群眾中,是那麼方便的一個發洩方式,戲劇人要取易不取難,當然要多揪鬥幾個惡婦,少把照妖鏡放到權力核心、群眾自己及所謂藝術界自己的跟前。本劇的主事人一再提到編寫此劇的一個重大推動力,是讓向沈傳芷老師學了〈痴夢〉一折的表演程式而表現出色的張繼青,將此折表演的藝術性充分呈現出來,從而彰顯崑劇。當然,崑劇作為純表演藝術而被「保鮮」著,並無不可,不過,如此大好藝術寶藏,不能用以尋求更深層地在人生與社會洞見中去審視大千世界(古代也好現代也好)下男男女女所受的誘惑、所陷的困境是怎樣的一回事,可能是更大的惋惜。

重現幾百年前的光景,與探索今日之偏見、險境、有情與無情世間,其實是互為表裏。敢於潛入精神深處去解剖和體味當日人間之苦,就是面對今時世道沉淪之關鍵,才有望航出孽海,走過死寂的喧嘩,看看為甚麼我們會變成這樣賤格。

若要感受一樣是舊劇新編、卻能在重省今昔下撐開一份勇氣與襟懷的作品,可觀賞Michael Radford 2004年執導的《Merchant of Venice》(威尼斯之約),相信連莎士比亞也會看得無話可說了----何況我們這些當年捧著本書去考會考Eng Lit科的芸芸眾生,簡直不知應該把臉藏到那裏去才是。

最後以李賀提醒大家做人基本道理的小詩《走馬引》作結:

「我有辭鄉劍,玉鋒堪折雲,襄陽走馬客,意氣自生春。
朝嫌劍花淨,暮嫌劍光冷。能持劍向人,不解持照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