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泣殘紅
----閱《脂硯齋批評本紅樓夢》*及其它#

文思慧 (2010.12.21)

* 此書為曹雪芹所著、脂硯齋批評、王麗文校點(長沙:岳麓書社,2005),是下列文章參考之紅樓夢文本。這版本的正文與批語,以清乾隆甲戌(1754年)《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共計16回)為底本;缺失各回,用清乾隆庚辰秋月(1760年)脂硯齋評本補齊。其中原書所缺的第六十四回、六十七回的全文,以及六十八回的一段文字,另以清蒙古王府本文字補入。

#其它參考書籍,則列於最後。

目錄

開頭語(之一)----今日的文心,會找到那種語言文字去雕龍?

開頭語(之二) ----到地一無聲

(一) 夕露霑我衣

(二) 沒有黛玉,沒有寶釵,也沒有湘雲----可以嗎?

(三) 葬花辭

    附記----他的出家又如何?

(四) 湘雲是俠女嗎?

(五) 探春的昨日今日明日

(六) 他們對愛情發出訕笑,多不好﹗

(七) 家裡的臭男人

     附記(一) ----八旗子弟衰亡錄

     附記(二) ----關於狼舅狠兄

     附記(三) ----紈絝窮了

(八) 賈府中的壞女人

(九) 誰最可憫?

(十) 寶玉何去何從?

(十一) 天朝下的物質•文明

(十二) 脂硯齋•曹雪芹

     附記----莫被作者騙倒

(十三) 何物大觀園?

(十四) 我的「紅學」學習筆記

參考書目



開頭語(之一)----今日的文心,會找到那種語言文字去雕龍?

這是一個個人的尋求,也是一個集體的尋求。首先是那魂魄要存在,去感受著今日的囚籠而搜索真心的釋放,也同時迴盪著來自時間遠方那種能把波濤推湧至眼底的力量,因而與歷代的文心心心相印,遂令一代代的歌者有歌,書者有書,文者有文。

現實上,只有這縱向而來的集體與我相遇,相證,消融。對於今日與我共存的集體,我常常不知道、搞不清它有甚麼釋放的追求----當所有語言都用作應酬平衡、抹走疑問、隔斷天問、打發時光、埋堆搵著數之際,當囊括文字世界的是一煲煲不換藥只換包裝的湯(消費者專用)、心靈增值雞湯(慈善羣體專用)、齋湯(New Age羣體專用)、省鏡迷湯(藉「反叛」上位者專用)之時,「你方唱罷我登場」,我在當世尋找集體育養之夢,便全部要泡湯﹗

至此,只願交出我人生的手稿,以我雖只活在今生卻幸而得保真心去接引、等待來世之共聚----與那些只憑渺渺相認並不對面相逢的後來世代。就如我向前代,仰首,企盼,要貼近,那些瀝血的心,所生出的幻筆,所承載著又超升了其時代的荒謬與荒涼。

脂評紅樓夢第一回有脂硯齋引諺語:「一日賣了三千假,三日賣不出一個真」。

張愛玲私語錄中有這樣的話:「我們下一代,同我們比較起來,損失的比獲得的多。例如:他們不能欣賞《紅樓夢》。」

作為張的「下一代」,我一方面要急起追功課,一方面也希望寫這些文章多少會和古往今來各「有真(貨)滯銷者」互相支援,以遣今時之寂寥。

若從而共渡許多個夜晚......之後,再看自己的一生,尚有----月落,烏啼,霜滿天的奇妙,也有----文心,刻記,大荒山的旅程。

文心不死,以下是我讀《紅樓夢》寫下的數篇,取名風雨•泣殘紅

開頭語(之二) ----到地一無聲

A問我何以這樣著迷於《紅樓夢》----一本關於「許多八卦事」的書。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原來我就是最鍾意閱讀八卦事。[註:八卦事不同於「八卦周刊」上講的事,因為「八卦周刊」上講的不是甚麼事,它們的內容毫無耐人尋味的事理,更無令人關注的事情,一味是就著讀者的直接感官機能而吐出一堆刺激素。]

作為超級八婆,讓我來解釋一下何以《紅樓夢》那些細碎得幾乎無可再細碎的----沒有幾人會留意到的,連當事人自己也許都已忘記了的----一組組人生鏡頭會令我不但讀之不生厭(「八卦周刊」那些報導則令我十分反胃),反而隨著歲月的推移,讓我借助它們重新又重新地思想少年是怎麼的一陣感覺?成長是如何降臨的?性格是從那裡冒起而形成的?人是怎樣生活在其他人當中?我們是怎樣在群體與社會的泥沼中翻起來、倒下去???箇中的縱使是一時之事,卻可以是極端的痛或樂,或美麗或瘋狂或平凡或無以名狀......就是那樣發生了。雪芹拿捏著,極準確地,像直抵鵠的之箭一般迫令我們面對----在那一切差不多已完全成為每個人的陌生國度之際,招魂般把一切喚了回來。

舉一個例。第廿八回有一組甚至不被回目標示出的「過場」八卦事。

開章說黛玉因昨晚不獲怡紅院晴雯開門,後來在外面卻見寶玉送寶釵離開怡紅院,氣極了,翌日餞花節獨自哭唸花落人亡兩不知之長詩被寶玉聽到,之後兩人一番糾纏然後和解,末了兩人同到王夫人那邊會合眾人,八卦瑣事從而展開----假如你認為之前的情節還未夠八卦的話。

先是王夫人問起黛玉吃藥的事,寶玉趁機說了幾句俏皮話,甚至拿他母親來開玩笑,弄得在座者很高興,之後他乘勢再提出一條妙方可治黛玉的病,內容稀奇古怪,又說薛蟠曾照著這方配過藥,總之天花亂墜地講了一輪,寶釵便說她不知(其兄曾參與)其事,黛玉便在後面做手勢羞寶玉。後來鳳姐在裡面走出來印證薛蟠當真曾問她取珍珠去配這個方,寶玉於是十分得意,「臉望著黛玉說(話),卻拿眼睛飄著寶釵」﹗

後來的事更瑣碎,黛玉過賈母處吃飯,寶玉跟著王夫人隨便吃了些齋菜就匆匆過賈母處,寶釵當然看在眼裡,向眾姊妹取笑了他。他往賈母處去時又遇上鳳姐留住他幫忙寫點甚麼,又講了些有關調用怡紅院丫頭小紅的家務事,再想和他說話時他便說賈母找他遲些再講匆忙去了----當然是去找黛玉。黛玉已吃完飯在裁衣服,他在旁邊關心關注著說東說西,黛玉則每句話都諷刺著他說。直至寶釵跟著也到了,和黛玉講了一兩句,寶玉便叫寶釵去陪老太太抹牌,寶釵明顯地不高興便走了。黛玉還在那裡尖尖刻刻地回應著寶玉的關懷體貼話,直至有人說外頭有人找寶玉(是馮紫英等設下的「男人局」)他便出去,臨走黛玉還向外說「阿彌陀佛﹗趕你回來,我死了也罷了。」害得脂評道「何苦來?余不忍聽。」

你道這段文章搞甚麼鬼----我們為甚麼要讀這些八卦事?這些事有何好看之處?

若說要寫三角的緊張關係,前前後後有不少大筆寫來的關鍵情節,何況這裡寶黛兩人已和解了,起碼暫時也不會再翻甚麼酸風醋雨,還寫來作甚?

其實這正是不起大波瀾的屬於這個階段的平常生活裡的寶黛關係的描寫。生活,就是這樣過的----吃飯、裁衣、坐在一起說閑話兒......而就在這些日常活動之中,兩個戀愛中人要在滿屋的人群裡、千年的禮教下打情罵俏,試問不以上述方式進行,又能以甚麼方式進行?當然是這個樣子了。至於,「臉望著黛玉說(話),卻拿眼睛飄著寶釵」,敢問:若是你,要在眾人當中向情人說話,你會望著你的情人,還是望著其他人?當然是望著其他人,但當然也不會忘記她,所以便臉望向她囉。聰明的黛玉也很能接棒玩這遊戲,竟還引得不知就裡的王夫人說了一句「寶玉很會欺侮你妹妹」。寫得那麼到位,那麼教人完全折服﹗

特別是這事串發生在兩人剛剛和好如初之際,寶玉心情極佳,躍然紙上,黛玉當然還是針對著他來說話,而且是一分一毫也不放過,不是要為難他,而是要繼續調情,你看寶玉被她「針對」得多麼高興﹗

還有把這一切看在眼裡、最最關情的寶釵。她當然不會明確揭露兩人的關係(她這樣做絕無好處,一來說這樣的話損了她大家風範,二來踢爆了對她自己沒好處,搞不好還迫著長輩做一個未必有利於她的決定),但是她也絕不完全裝聾作啞,尤其是當寶玉嫌她「阻頭阻勢」之時,她是會還擊的。但心胸寬大的是寶玉,他不計較,何況他當時一心只顧著黛玉----黛玉一再和他鬧彆扭,可見十分親近他,他喜歡這種感覺。

以上所說,不正是戀愛中的人的通貌,在這幾個特殊性格的人的身上呈現?我們看了,豈能不覺得又熟悉又有趣?何況中間又交待了幾處前文後文所需的轉折----包括黛玉的病與藥是眾所周知的事;日後大有作為的丫環小紅從此正式進入鳳姐旗下;寶釵出局,但她絕非「渾然不覺」,更非就此而「行為豁達,隨份從時」;此外,作者還行有餘力地弄出一帖大話西遊的藥方,還讓鳳姐來確認它,真是花團錦蔟,令人應接不暇。而這串閒事以黛玉說出那句話收結,脂評說不忍聽,恐怕是尚有一重故事----脂硯齋看過八十回後(初稿或定稿),可能知道這是句讖語,日後黛玉就是死在寶玉離家之時,處境極慘......

「八卦事」寫到這些承先啟後的曲折處,教人一讀再讀時更深嘆雪芹之迷魂筆法----他明明藉著這些八卦事向讀者發放了層層訊息,卻總是優優容容地寫,不著痕跡得像只是一五一十地向你講些八卦事。不要被他騙倒啦,他此時向你作輕鬆狀、會心微笑、東拉西扯,日後是你感到這書令你痛入心脾的伏線。就像做人,一步一步地走,更多時是匆匆而過(急急翻過這幾頁),卻一旦到了那一個省悟的時刻,頓悉之前的因,正伏之後的果。八卦事濃縮了前因後果,因而也濃縮了人生,像一種契機,隱藏著終極的覺,或終而不覺。

後記:

推薦A君細看第七十二回。

第七十二回真是一大堆家政雜事,先是以鴛鴦探鳳姐(病)作引子,然後讓鴛與璉、鳳與璉、璉鳳與旺兒媳婦、鳳(平兒及旺兒媳婦)與來索錢的小太監、璉與大管家林之孝......處理各事。以極精彩的各人的口角、各人之間的對話、互相牽動的心理邏輯----帶動出整體一片賈家那個階段的對內對外之經濟及人事困境。言談間自然不過地流露出之前已踩進典當渡日的深潭,卻還須應付來自外面(太監)的苛索,及家庭內不願(能)面對現實依舊花霍的情況;更涉及賈雨村近日貶官但這小人卻與賈珍賈政關係密切難分因而伏下日後危機這「小」節,更隱含一宗因鳳姐、鳳姐的陪房、丫環的家長等最顧面子,而把大好青春女子(彩霞)的前途捏碎於指掌間的悲劇,諸如此類。

在這大幅文章中,出場人物複雜,其心腸、心態、氣質、水平各異,事件也瑣碎之極,但氣氛是統一而沉重的,有千斤力量的人間難路及風雨欲來,都放在家常場景,日常對話,表面上的輕描淡寫之中。單是要看高手舉重若輕的寫作技法,也當來看此回文章。

(一) 夕露霑我衣

曹公雪芹是甚麼人,清康熙晚年至乾隆早年間活了四十(?)年的一個很偉大的小說作家。據四十歲之說,比唐滌生還短了三年,比李白短了廿一年,杜甫死時五十八歲,是「老杜」了,也許死於廿六歲的李賀給人的彗星感覺差可比擬。但曹公連唯一留傳於世的傑作也屬斷稿殘篇......怎麼可以如此遺憾?

曹公死後大概完全地「家散」了,很快地就聽不見有誰說起他的後人(註一);他的前人,則經過後來考證的努力,大致地面貌漸漸清晰起來,果然是顯赫家世,與清王室由入關前至曹公祖一輩時期,都關係親密,雖是漢軍旗之「包衣」(清王室的奴隸),也是最高級那種奴隸,但這種富貴功名背景並不對曹公非凡的創作力必有促進關係----多少紈絝子弟能寫得出半隻字來?倒是當這種顯赫在乎氣質與才華之傳承烘染,便大大相干。其祖父曹寅奉(康熙)旨先後任蘇州織造及江寧織造,有時兼任巡視兩淮鹽課監察御史,又要四次接駕,並平日廣結江南才識之士,詩作等身,藏書極豐,又負責校印全唐詩,寫劇本還自己粉墨登場......是真名士自風流。觀其遺作《楝亭集》可知其廣於見識,燦於文采,卻不時暗露了身在時世不得自由的處境,這,就是其孫曹雪芹多年後匯集了其家族的文化藝術根柢、官場多變、富貴繁華轉瞬即逝、乃至情緣生命無常的閱歷而寫出紅樓夢的背景。

曹雪芹是賈寶玉嗎?賈寶玉風流俊逸身處紅樓的人生階段是當日曹寅的寫照嗎?有人還猜想寶玉是與雪芹當日共同經歷著苦樂的那個「親屬評家」脂硯齋呢?是耶非耶,其實有多重要?我想:只要看懂曹公的「真假」遊戲(註二),便一切猜謎喧鬧都歸平靜----靜靜地,他讓本身滄海曾經而提煉成的書中橋段,與書中的種種銘心刻骨情懷,皆回歸作一場戲裡虛空;還有一個出了場卻始終偏不說自己出場的甄寶玉,曹公也令他去演說從頭到尾走過每一場次的賈寶玉。真假之互相滲透、辯證、相尋、迴避,在人生與藝術與現實忌諱與提防文字獄災等等方面而言,當然是需要如此的。但道理亦當如此----好教人處處提防,免得「反認他鄉是故鄉」,此正是曹公鉅著之功德無量處。

既然如此,甚至亦可說曹公就是林黛玉?這其實又是千真萬確的。男女森嚴之別,早就被賈母推倒......第七十八回賈母憐愛她的寶貝孫子說道:「......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而黛玉作為寶玉之「代」表,作其「代」言,甚至他就是她,又有何障礙?「他」最精闢的見解與心得,有時由寶玉說出,但不少卻經顰卿表達----詩論、學詩之法、花落人亡兩不知之至痛、祭禮重質不重形式......還有罵當今皇帝是「臭男人」﹗還有----俞平伯最早提醒我們,顰卿淚盡夭亡,人所共知,對此結局脂硯齋也一再提示,但脂硯也說,書未著成「芹為淚盡而逝」;而傷良辰美景奈何天,痛三春過後諸芳盡,你道誰人淚最多?

雪芹喪幼子後傷痛極,幾個月後亦亡故,如此一往多情無悔,恰恰是「情情」----黛玉之為黛玉也。

黛玉生日在二月十二,鄧雲鄉考證當時習俗,說那天是「花的生日」;周汝昌考證雪芹的生日在芒種----四月廿六,雪芹也安排了寶玉在那天生日,他並在書中發明了一個「餞花節」給那天。她的生,是一切美好,他的生,是為了悼念這一切美好,但美好之來和去是周而復此,必然如此。悼紅軒主人,寫這本書,與黛玉同哭一切美好都必然消逝,卻自己在書外承受美好消逝後的慘淡年華、凋零歲月、人間冷酷,我們雖看不到他在八十回後就此變故而流淚寫成的文字,但他的淚當然比黛玉更多而更長久地傾注,及至他也淚盡。

有問:這樣把作者都捲進書內去看書,是否中了考證毒,不夠純文學?

普遍文藝理論先不談,倒是這本特殊的書擺明要以真假來和讀者玩一場波瀾壯闊的藝術混和生命的遊戲,我們若不試試超越書內書外之辨去閱讀,豈非辜負了作者預設了的盛宴??

(註一) 有傳聞北京六部口一戶姓尚人家,祖輩平南王與曹家祖輩是世交,尚府曾有一沉默獨居食客留住至死,死前告人是「曹雪芹後人」,這顯示曹雪芹可能有兒子;另有傳聞說他有一外嫁了的女兒。

(註二) 遊戲是十分嚴肅的。

(二) 沒有黛玉,沒有寶釵,也沒有湘雲----可以嗎?

張愛玲分析一些不同時期寫或改寫成的章回,說本來湘黛是一人,事實上,第二十回忽然有「史大姑娘來了」的確有點奇怪,來了,又好像十分熟路熟絡則更奇。的確湘黛背景相近----同是無父無母,同是寶玉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但史大姑娘出場後的性格展露出來,便與黛玉屬兩碼子事,沒有重覆,故此好看。但湘黛既可以是一人變兩人,可見與作者少時閨閣伴侶不必與書中人一一對應,當中移花接木地取材是必然的事。紅學探佚派愛談原型,又說湘雲之原型是曹之李姓表妹,現實生活上二人在一番劫難後更成了婚,甚至就是脂硯齋,為芹紅袖添香,是他的「真知己」,對比之下,黛玉的虛構成份較強,也許只有某個「早夭親戚」是其籠統原型云云。

然而虛也好實也好,黛玉湘雲的性格都寫得絕妙,而寶黛的三生鑄情,如何慢慢在兩人身心成長中透現,也是千古妙文;當然,那情之苦辣甜酸,在封建豪門的複雜逆境下如何「終虛化」,想必有過來人的體證;至於伊人之死是否實有其事,卻反而不見得一定如此的。

探佚派的周汝昌又想到八十回後也許有湘雲之死(那麼湘實黛虛便更成立了),且是死在本人遇難後與寶玉重逢又嫁了他之後,又寶玉更是因她死了而(再)出家的。當然,寶玉寶釵終成眷屬是任何續篇的構思都不能略去的,那麼,探佚派便要讓寶釵早亡,湘雲為再娶之婦(他們的有力証據是「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的回目,但回目也可以是未定稿----未改妥----的回目,或他人妄作的,現不詳究。)總之,探佚派是要她承擔寶玉真知己及曹公生活中的知己原型之重任(以解釋探佚發現原型之重要----但這只是一個循環論證)。

但,曹公雖然立意著書「風塵懷閨閣」,他的才情大可讓他不用一個一個地抄出這些閨閣來,更重要的,是他對當時女子可愛(也有可惡的一面,但可惡在他眼中也是可愛)的性情和悲慘的命運有不能不傾吐的衝動,這衝動裡面包含了感受也包含了理解,他一定要寫出來就一定要有所整理,有所創作,以達致比真實更真實的動人效果。

所以,湘、黛何人?答案就是「湘、黛也」,而寶釵,則更是一個非凡妙筆創出的寶釵----這個「類型人物」竟然可以寫得有聲有色,實在是曹公天份的最高表現之一。當中運用了甚麼鬼斧神工,及由作者怎樣的一種深厚體味與包容心所引發,真是難以簡單道破。以下,將藉「寫薛寶釵」與「寫賈雨村」之比較來申述。

寶釵與雨村,對不喜歡兩人或認為他們是「一路子」的人來說,極端的甚至會將第一回中兩句詩「玉在匱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引用來推論,說寶釵後來(改?)嫁了賈雨村(「時飛」是賈雨村的表字)。這當然是沒有留意到曹公及他那時代用「玉」、「釵」兩者以喻尊貴之物的習慣,所以才會把句子解釋得太死了;但另一方面,尊貴之物(和人----如寶釵)與飛黃騰達的人生企盼,在一般情況下是必然相連的。賈寶玉這「愚玉」、「莽玉」、「忙玉」只樂意在閨閣中奔走和尋找人生的美善,乃是個大例外(要不然紅樓這本書也不用寫,寫了也沒有甚麼特別了)。那一次黛玉問寶玉「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你有何貴?爾有何堅?」,他答不出,被大家恥笑了一陣;其實,正是寶玉這個人不知世間崇拜的珍寶名利有何好處所以然也。寶釵當然不會像他這樣「糊塗」﹗

曹公筆下的寶釵,被眾人目為最美麗、最心胸寬大、最樂意助人、最大方得體,並在大觀園群芳中最學問淵博,卻又回歸於最守婦道、勤做女紅這些本份。這是「眾人」的評價,在書中各處可見,但在幾個具體的「異見份子」眼中,寶釵的形象則複雜得多。如賈母,周汝昌等人解釋得很詳細----賈母不是「金玉緣派」,她審美氣質上接近寶玉,不喜歡「造作的樸素」,所以第四十回她訪蘅蕪苑時對寶釵的空蕩蕩、無花樣無裝飾的家居「設計」感到很不是味道。[寶玉在第十七/十八回借評稻香村狠批富貴人家(當然暗中包括皇室)弄些孤立於天然境況的田莊風貌來假扮返樸歸真,把正在罔談「歸農」的賈政氣個半死,這便更見審美之外的哲思;元妃省親一幕,黛玉替槍為寶玉寫了〈杏簾在望〉一詩,更以「何須耕織忙」將真相揭破了事。]至於寶玉本人對寶釵的評價,曹公通常是暗寫,一處明寫的是他對釵的美貌與豐腴感到目眩心動和產生了青少年時期的慾望;還有一處則表露其對釵的籠統的「好人」印象----是在黛玉因寶釵寬大處理其看邪書及作好言規勸便改認釵為「好人」之後,他附和著黛玉而說的。至於這樣的好人印象所指為何,我認為寶玉也未深究,只是一般地指待姊妹各人都親切而樂助的品德吧。另一項明寫是怡紅院的群芳宴上寶釵占得百花之首的「牡丹」籤,籤上並有「任是無情也動人」詩句,寶玉不禁細嚼這句話,並一時間陶醉得很。這是又一次明寫他對伊人的動人形貌的傾倒,不過,卻又是一次暗寫他對寶卿的評價----無情。

所以,你可以想像,寶玉----若問情種,捨他其誰的寶玉----當遇上了他的天敵(無情者),豈能不在關鍵時刻便「拿起腳來走了」?紅樓一書「大旨談情」,雪芹寫寶釵之無情之所以次次都暗寫 (註一),是讓我們如寶玉一般帶著模糊,帶著欣賞,一路上領略這個寶姐姐的風光,但又一路在成長中確立自己的「情種之路」,終而作出選擇(不幸我們看不到他在八十回後的具體選擇,但前八十回都已相當明確----這裡不是指他選定林黛玉作他的正妻、終身知己這樣的選擇,而是指他選擇了與功名利祿、假仁假義徹底地決絕)。因此,雪芹不會跑出來評寶姐姐的不是,指控她與她緊守的建制和價值觀一般冷血無情,這些,他留待我們自己去步步品嚐,然後自己決定。假如你不像書中的「眾人」那般認同寶姐姐(的無情),認為那是世界和諧的真諦之所在(與所需),那你便是寶玉的同行者,你會知道他為何他日面對停機德會「到底意難平」,甚至可以想像到他面對「溫柔和順」的襲人會作怎樣的最後的抉擇----公子無緣,不一定是形勢所逼下絕對要他與襲人分開(如探佚派猜測),他也可以有他的選擇,特別是在他明顯地於怡紅院三婢(晴雯、四兒、芳官)被逐事上懷疑了襲人,也在晴雯死後(也可能在被襲人參過一本的黛玉死後)的大悲慟中開始將怡紅「眾人」「放出去」,也自襲卿之「溫柔和順」中自我放逐出去 (註二)

賈雨村,他的無情,以至反骨奸詐,當然與閨中的寶姐姐不可同日而語----他有她所沒有的男性世界中的爭奪權力途徑,那邊真是要無所不用其毒;或者,王熙鳳是「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機緣又巧合,她是可以在其身處的家族內外的最大可能範圍內參與類似的權力遊戲,於是亦有人會把他與這個時飛並排來看。不過,若論不為情字牽繫,專心把握衝上雲霄的機會,寶釵與雨村亦可比擬。她與他都是在沒有時勢所逼之下積極爭取,積聚本錢(發展人脈及其他合時宜的自身條件);反之,鳳姐嫁了一個好色貪新的賈璉,本人又無子嗣,在姑媽王夫人這邊管家也不過是暫時,婆婆邢夫人貪婪寡恩,可見她根本並無退路,你說她的處境有多穩妥安全?實在遠遠不如她的嫂子李紈。難怪有一次她揶揄李紈孤寒,這一方面透露出李的月費特多(和王夫人等看齊),還有自己名下的田地,收斂安靜地過日子,未來生活的穩定性實可確保,鳳姐這段話當然在另一方面伏下日後李紈吝嗇不肯在賈家破落後援助他人的可能性 (註三)

所以還是從寶釵說到賈雨村。寶釵一直等待選入宮作才人(對比著黛玉「無意中」罵皇帝為「臭男人」)----後來大約告吹了,亦因一向行事修養無半點瑕疵,存天理去人慾做得相當到家 (註四),嫁入賈家亦十分自然。這屬於她多年苦心經營的「次」歸宿,可惜卻沒有好的歸結,賈家敗落,與她薛家敗落,固然是橫禍飛來(其實也是智者早看出的自然趨勢),在大勢跟前她無力回天,但在她的小宇宙中,嫁前嫁後對賈寶玉的屢屢規勸從不生效,更令兩人無法投機,而她改善處境的希望也就徹底落空。這滿懷大志的女子落得如此收場,倒與賈雨村玩宦海過山車多年最終車毀人未亡的收場相似。脂評說石頭記以中秋詩起,以中秋詩結,而大家讀到第一回賈雨村的中秋詩,卻讀不到最後(極可能也是他寫)的中秋詩,固然可惜,但亦不難猜想,那也是首再重歸困賤中的詩作,且是歷劫返來的總結陳辭。這,亦反映曹公對雨村固然在全書中有涉及其惡行,但有不少是暗寫,兼且從不作正面評價彈劾,這點與寫寶釵屬同一策略﹗另一點相同之處,是兩人都被描劃為大有學問,在賈雨村方面,更被「派」去在第二回演講出曹公的「秀異人物形上背景」觀----正邪兩氣撞擊下產生的天地傑作。真是對一個「壞蛋」的絕對令人驚奇的寫作法﹗看來,曹公除了能夠鑒賞人物----道德敗壞之人亦可以有他具識見之一面,又同時能夠讓這傢伙有點像莎劇中時而站在台邊插科打諢講些智慧之言、時而重投劇中成為其中一個小人物的「clown」。賈雨村,到頭來面對自己,一無所有,大概真有當個philosophical clown的資格﹗

單從曹公寫賈雨村見其寫人物筆法之離奇曲折,及其愛創造出如斯有趣之人物性格,我們可以推知他絕對有能力、而且一定會發明各種不同人物與人物的性格,給讀者飽覽欣賞----釵黛湘三人及其性格亦不必是例外。世上沒有甚麼寫作天條可令他必寫她們,或必如此寫她們,但她們既「存在」了,又給寫得那麼好,則我們便再不能想像一個沒有她們「存在」的世界了。她們既「存在」----在書中的世界,在文化世界,在人類不息的對人心作更深入理解的旅途上,在昔日女性的存在領域中......這一切,與我們今天的處境似遠還近,都息息相關,更會一起前來參與到我們的存在世界----歷久不衰地豐富著萬變的現象,及闡釋著承載這些現象的道理。

(註一) 以下引述兩則原文,作寶釵「無情」之舉例:

(1) 寶釵在園裡聽見金釧被王夫人攆出去後投井而死的消息(金釧被攆是因為寶玉向她調笑而她又反應了兩句),忙向王夫人處去道安慰,她的「安慰」不獨說得理直氣壯,還隨機地把自己(比黛玉)心胸寬大展露一斑 --

卻說寶釵來至王夫人處,只見鴉雀無聞,獨有王夫人在裡間房內坐著垂淚。寶釵便不好提這事,只得一傍坐了。王夫人便問:「你從那裡來?」寶釵道:「從園裡來。」王夫人道:「你從園裡來,可見你寶兄弟?」寶釵道:「才到看見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裡去。」王夫人點頭哭道:「你可知道一樁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說,道:「怎麼好好的投井?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兒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幾下,攆了他下去。我只說氣他兩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麼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寶釵嘆道:「姨娘是慈善人,故然這麼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貪頑,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總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

王夫人點頭嘆道:「這話雖然如此說,到底我心裡不安。」寶釵嘆道:「姨娘也不必念念於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主僕的情了。」王夫人道:「剛才我賞了他娘五十兩銀子,原要還把你妹妹們的新衣服拿兩套給他妝裹。誰知鳳丫頭說可巧都沒有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兩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個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他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他過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妝裹去,他豈不忌諱?因為這麼樣,我現叫裁縫趕兩套給他。要是別的丫頭,賞他幾兩銀子也就完了。只是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兒也差不多。」口裡說著,不覺淚下。寶釵忙道:「姨娘這會子又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兒倒做了兩套,拿來給他,豈不省事?況且,他活著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服,身量又相對。」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你不忌諱?」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一面說,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來跟寶姑娘去。

(2) 發生了尤三姐被俗世眼光所累,終而殉情自刎,她的意中人柳湘蓮驚悟後出家失蹤去也,這樣的事件對薛蟠(曾被湘蓮救了一命並結為兄弟)與薛姨媽來說,當然覺得痛心,但寶釵馬上又安慰了薛姨媽,間接亦用俗務化解了她哥哥之悲痛 --

......寶釵從園里過來。薛姨媽便對寶釵說道:「我的兒﹗你聽見了沒有?你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他不是已經許定給你哥哥的義弟柳湘蓮了麼?不知為什麼自刎了。那柳湘蓮也不知往那裡去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 寶釵聽了,並不在意,便說道:「俗話說的好,『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的。前兒媽媽為他救了哥哥,商量著替他料理,如今已經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說,也只好由他罷了。媽媽也不必為他們傷感了。倒是自從哥哥打江南回來了一二十日,販了來的貨物,想來也該發完了,那同伴的伙計們,辛辛苦苦的來回幾個月,媽媽和哥商議商議,也該請一請,酬謝酬謝才是。別叫人家看著無理似的。」

(註二) 但雪芹大作家當然不會替寶玉在書中向襲人「反枱」(對寶姐姐亦然),那是寶玉對女子一貫之柔情,何況以襲卿的情況,據鄧雲鄉分析,寶玉作為與這個女子發生過肉體關係的男子,是會有些特殊的眷戀眷顧,所以我們可以猜想,他不會「粗暴地」主動處理她,只是不留她。

(註三) 探佚派甚至指李紈的「原型」是曹家的早夭的江南織造繼承人曹顒之妻馬氏,他們猜想曹顒死後雍正動手對付曹家時也沒有動她的資產,因為曹顒和他父親曹寅是康熙所珍惜的人,雍正也不便對付曹顒之遺孀,因而推論紅樓八十回後抄家情節中李紈和兒子賈蘭所受的衝擊可能最輕----湘黛中秋聯句為妙玉所續,近尾處有「雞唱稻香村」句,也令人猜測那是指賈府遭抄家後稻香村還是一個容人居住的地方(另一處是妙玉所住的櫳翠庵)。至於馬氏的遭遇與李紈下場之間有多少關係,基於以上說過「原型人物」與書中人物的性格命運發展並無一一對應之必要邏輯,而可有多種錯綜關係,實在難以簡單斷言妄論,這點我們在這裡不再贅言了。總之,雪芹的親密評論員脂硯經常指出書中某些情境、對話「如聞﹗」、「曾有此經歷」......但亦有極多處驚嘆作者「從何處想來?﹗」,可見曹公並不拘泥於照搬一眾原型人物,那麼我們又何必偏要作直線推測?曹公固然哭倒於其生命中之周遭人事,我們卻可哭倒於其筆下的人事及於更普世的領域中感其所感,悟其所悟。人事不一甚至遠隔今古,而能夠同聲一哭,正是作者有不朽之感動力之故。

(註四) 連為詩社活動起題也建議「咏《太極圖》」,寶琴便反對道「......不過顛來倒去,弄些《易經》上的話。生填,究竟有何趣味......」。我們也要問:寶姐姐你為甚麼搞這套,你要考科舉嗎?

(三) 葬花辭

曹公撒手塵寰,遺稿未完,縱完了也未整理好,內外傳閱中的部份稿件又給遺失掉......總之,俞平伯說大觀園一眾薄命女兒最後的悲慘結局如何我們多不能知,可是,其中最「幸運」的應是晴雯,因為她清清楚楚地死在第七十八回,還得到一首絕妙誄文(這點比金釧更「幸運」)----大家都知道那篇傑作是「預先」為黛玉而寫的;其餘的女子,在八十回後續書中「慘」得不淪不類,有些忽然又幸福起來,直教讀者不知如何應付。

或曰:怎知伊們都是悲慘下場?答:伊等之芳名不是都在太虛幻境的「薄名司」櫥中的名冊裡嗎﹗何況,雪芹傷其生平所見的年青女子,是看通了身處那樣的時代環境,女子的「出路」有三:(一)嫁人----但這是絕對沒有保障的終身大事,家長或不知哪裡來的三姑六婆或皇親國戚或奴隸主子諸如此類,會基於自私自利的經濟、政治、人情、卸膊等考慮,將女子的一生像貨品一樣拿去交換,作最方便的處理,所以與被賣走其實一樣。於是,(二)出家與(三)自殺便是其餘僅有的選擇。如惜春,為了不步三春----元春(生困宮闈直至過早地逝去)、迎春(嫁了被夫虐死)、探春(被權勢所迫遠嫁和番)後塵,便出家為尼,「獨臥青燈古佛傍」,注意,不是住在家裡誦經帶髮修行那麼瀟灑,而是到尼姑庵裡幹苦活或沿門托缽......但話說回來,也唯有這樣有「預見」的她,才因而逃脫賈府抄家後在人口市場中被賣掉這個一般被抄家庭中不牽涉入獄罪行的女性的命運。至於出家女子的苦困生活,實在須要大書特書----賈府未被朝廷抄家前,自行抄了大觀園後,王夫人裝作不知姑子們要帶走幾個不想被賣又走投無路唯有出家的被逐女孩子,是騙她們去當苦差,於是夫人一聲允諾,芳官、藕官、蕊官便「出家」去了。曹公在此說得清清楚楚,姑子們是「巴不得拐兩個女孩子去作使喚」。三人此去恐怕一生都無好日子過,要逃也逃不出永遠的囚禁。第十六回智能兒與秦鍾相戀私逃出水月庵去探病了的秦鍾,結果還是被趕走,何其可憫也﹗秦小爺沒法保護她,像寶玉後來沒法保護王夫人自怡紅院趕出的芳官一樣。

至於自殺,丫環若不讓主子配與壞蛋作人情(如彩霞給鳳姐配了旺兒之子),或不要被壞蛋主子(如賈赦)陷害,就得像「誓絕鴛鴦盟」的鴛鴦般,當有一天連出家目標也達不到之時,就只有死路一條。金釧和司棋因「做錯了事」,或瑞珠因撞破主子姦情,或賈府被抄後因不願被官府賤賣或虐待的奴僕,也許亦是死路一條。

而不嫁人、不出家、不自殺,女子只要是知自己心之所屬,只要是對屬意者的全情擔驚顧慮,承受著最重的情債,那恐怕就只有鬱鬱而死。「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是誰相逼誰?〈芙蓉女兒誄〉中說的「剖悍婦之心」,悍婦是空泛地指沒有愛心的婦人----那些不讓女孩子好好活下去的賈府的一些婦人?還是專指那最善心拜佛的王夫人?不知道。或者就是那個寶玉雖然痴絕、雪芹下筆雖亦哀絕,卻終而東風無力抗衡的世道人心。

附記----他的出家又如何?

八十回後寶玉的出家,這「選擇」也應是十分淒涼的境況,第三回中的〈西江月〉,早已批他為「貧窮難耐淒涼」,即使有襲人和蔣玉菡雙雙供養他,情況也是尷尬,可想而知他是在抄家、貧窮無計之下踏上出家之路。俞平伯等推測他是紅樓卷首「甄士隱出家」之翻版(首尾呼應也﹗) ----世態炎涼,被人譏謗,又不善經營功名富貴去重新振作,家變後對著世人、家人都無話可說......還是「好了」去罷。雖有道士/佛僧的「指引」,以雪芹對宗教(儒釋道)之稀淡感情,甚麼「懸崖撒手」也不過是借「教」一用 (註一),讓那士隱/寶玉自世俗中收場。至於兩人如何在落幕之際回首從前,理解變遷,而寶玉又如何以其至情至聖之襟懷,總括人生之悲歡離合,則想必是雪芹的自創文章,不會照搬道佛經卷----就算引用,也必如第廿一回讓寶玉續《莊子》般乘勢自顯身手,或如第五回之「意淫論」般自寫其要寫之怪論,以回撃當時假道學對「淫」之不屑,皆是作者對「悟」之自有一番說法:悟,在情中悟也。這些思想的深度,與寶玉的「出家」行為未必互為表裡----到底曹公並不是世俗宗教的趨鶩者,寶玉出家大概真是日子再過不下去,在物質匱乏與不堪前事/現況中,日子再過不下去。

男子尚且如此,女子又往何處奔逃?書中的「江湖俠士」形象較明顯者是柳湘蓮,他出了家後來是否回歸作俠士?我們不知道。雪芹借賈雨村口中「數風流人物」時,名單上女子有紅茀、卓文君等,那麼是否這些離家出走或作風塵俠女的,也代表了女子的可能出路?俗世之外,率性行走,尋得一片常人不敢想像的生存與自由空間的男女,是否就是他的終極理想?

(註一) 寶玉在出城祭金釧於水仙庵時就說過:神神佛佛這些雖無中生有「今兒卻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

(四) 湘雲是俠女嗎?

大觀園女子都屬「薄名司」,但湘雲豁達、豪爽,甚至帶點搞笑的形象,在八十回中令人印象深刻。張愛玲說讀《紅樓夢》愛湘雲的讀者是一脈承接中國傳統中大家對「俠女」的幻想與喜愛。第五十七回黛玉取笑湘雲「充甚麼荊軻、聶政」,那麼她在賈家史家破落後----四大家族共榮共損,史家的破落是必然的----是否當了江湖俠女?還是俠女是指她向來的性情而已?

先繞道去談談薄名司裡兩個用心策劃自己一生前途的女子----寶釵與襲人,以作對照。兩人曲折,對比著湘雲的口直,但黛玉又何嘗不是口直?若說兩人藏著私心,那麼湘雲就是否無私?薛寶釵一直敏銳地觀察形勢,「金玉緣」一說不限於指寶玉作為寶釵的對象,王薛兩姊妹雖有此想但金也可以配皇帝的玉璽,大家總不至忘記那個薛家母子和女三人上京的本來目的之一是寶釵待選入宮,但聰明的寶姐姐總不會在事成之前排除玉璽以外的玉吧。她在獲元妃贈得唯她與寶玉獨有的端午名貴禮品紅麝串後,一時間出於她對權貴的尊敬 (註一),將紅麝串珍而重之地帶在手上(寶玉連看也沒有看自己那一串),卻偏在那時遇上寶黛大鬧意見而把眾人的注意都吸引到兩個冤家的親密感情上,於是發生了前八十回唯一一次的寶姐姐發脾氣事件----惱的正是在這最高權威確認她與寶玉的特殊關係之關鍵時刻,寶黛竟然令她變成多餘的「旁人」,但這種憤怒,應該是寶釵對於寶黛之蔑視皇室下令而流露出的自然反應,而不是她個人對寶玉的情慾得不到回報而按捺不住。事實上寶釵的情慾雖然存在(第三十六回寫她春心不住寫得十分清楚),但到底都全被她理智地壓抑下去,她甚至真正成功地控制了自己而不對黛玉產生妒忌。

所以起碼在寶二爺爭奪戰上,她應該是不會主動打撃她的競爭者,只是一貫地恰如其份地做人做得最妥當,令自己在當時體制下的任何競爭中都能名列最先,僅此而已。寶釵的條件優厚,不用使出旁門小道,她只是一般性地奪取高地,而非特殊性地專門爭奪寶玉;但襲人鑑於其身份是派給寶玉的奴僕,所以她的青雲術是非常專門地環繞著一個寶二爺而設計的,對於排斥這方面的競爭對手,她是會出手更重、更凌厲的。

但,襲人的心機終亦白費,雖然我們看不到八十回後她的遭遇,但「被放出去」似是定局----她不是賈家的「家生子兒」,是家貧被賣進賈府,因此是可以由其家人贖出去的。八十回後賈家陷入貧困時期,也許寶玉也不十分留她,她便與若干奴僕一起被贖出或遣散。後來她嫁了蔣玉菡,雖說不上慘淡收場,但距離她素日一心一意望當上富甲四方的賈家的姨娘這個願望,到底落差了好些。 (註二)

「襲為釵副」,兩個屬不同階層卻都盼望竭盡一己之力在建制中搞一個最佳位置的佳人,都空忙了一場。其餘有趁青春率性而行者,如:「晴為黛影」 (註三)中相似的晴黛兩人。而湘雲,脂硯評她為「自愛所誤」是甚麼意思?她不像黛玉般常以面前一切皆不入眼,又自覺命途舛蹇,不能自主,故對前景十分悲觀,所以湘終沒有黛那點「悟」;她安慰顰兒時便說自己不去想這些,就能豁出去。其實亦不是想不到,就只是有點像賈母----賈母知道賈府走到末世這個總趨勢,但她就是能夠即使在聽聞賈家之影子(甄家)被抄之後,還是以「咱們別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們八月十五賞月是正經」扯開話題。湘雲是賈母娘家的一個後輩,兩人都是史家的女兒,大概個性也特別接近。

湘雲在八十回後的處境是歷來紅學家面對的大謎團之一,她的俠女性格展現為哪些俠女行為的確引人遐思----她是嫁了「才貌仙郎」,但結果是「湘江水逝楚雲飛」,那是她自己死了還是所嫁的仙郎死了?周汝昌猜她嫁的衛若蘭是個叛黨,起事時被朝廷殺了,以她的義氣性格,於是便有以下幾個可能性:(一)她明知他是叛黨還去嫁,或(二)嫁了他發現他是叛黨後來事敗死了還為他守著,又或(三)她家敗了才去嫁這個叛黨,兩人均屬帶罪之身互相守望著直至他逝去,或(四)他明知她家出事還努力尋找她娶了過來相守著......探佚派尚有許多後來故事的猜測,如她流落風塵成為僕婦或乞丐,後來與寶玉相會落實「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回目預言,兩人在赤貧中廝守至她死了,寶玉便出家。但這必須假設了寶釵先死,那即是寫寶玉兩番喪妻,如此重覆,不是雪芹風格;何況張愛玲考證了雪芹隨著不斷修訂文稿,讓寶黛的知己關係愈來愈深,感情更趨濃烈,所以寶玉再娶湘雲然後為她出家應是後來已放棄了的早期構想----總不成明明說好為黛玉死而出家後來又改變了對象。不過即使是早年構思,寶湘貧極之結合與共同生活過程,張愛玲亦認為是有類於二十世紀的嬉皮士,與以上各種有關湘雲後期處境的可能性一樣,都可反映她具有流落風塵後表現出某種俠氣義氣的一面,確是雖「不去想這些(煩事)」卻迎著生命逆風而行至最後。如果連寶釵為自己打算作出一些「自保」行為也不算壞,湘雲更是毫無機心且甚有英豪氣概。倒是襲人她預測前景不明而買她的保險之際,前八十回已出口傷了甲乙丙丁,包括黛玉----其實黛玉甚至晴雯芳官也不是完全因她的通風報信而惹王夫人不悅,她們本身的性格亦足以使她們被列入黑名單,但襲人的確出了口;至於四兒,一如寶玉所暗示,她的確不見得對襲卿有威脅,只不過那一回寶玉忽有小悟,「焚花散麝」起來便找了她作使喚,其實那次寶玉也「伐釵灰黛」一番,但釵黛不以為意,黛玉更視整件事可一笑置之,向襲人說「不要緊的」,但襲人真是十分「上心」,害怕寶玉有半刻離開她的溫柔鄉,如她真的----我們其實永遠不能確知----出此下策,便真真可嘆﹗

然脂硯齋有一次提出寶、黛、鳳他日之悟,並沒有提湘,這是因為湘從不黏於情,不若寶、黛、鳳三人在情上要歷大劫而後悟?還是湘這個人物的原型與雪芹寫作本書時關係太密(如周汝昌猜測其原型就是脂硯,就是芹的妻,當然這只是一個猜測),故寫她本來就難落筆,寫她之悟也就更難了。如果「她」果真是脂硯其人的話,那麼,脂硯君的悟,讀者就自行在其批語中尋探吧----是否如此?

也許脂硯說寶、黛、鳳三人之悟只是一般性地舉例,不一定指雪芹會著意寫三人後來是怎樣怎樣地悟了出來。寫寶玉也許會詳盡一些,黛玉之悟----或者就是死前悟到各人有各人的路,她的淚債長途已走完,一切(包括寶玉)也就擔憂不來,沒有她的眼淚同行的他,就走他以後的路吧......一切坦然、安靜。而熙鳳,她如果要悟,應是最徹底的,因為她最費機心去活在這潭混水中,雖然也有些逼上梁山、騎上虎背的成份,但她也非常樂意地撈了一把又一把,不過,到頭來必以她被淹沒得最慘,就是這樣吧......湘雲,基於「原型」關係,或作為書中人物有著大開大合的性情,不去太清楚看事情(包括壞事情)的真相及細節始末,結果不必言悟,但也自有她的歸宿。

俠女性情自然包括大開大合,爽快豪邁,這些的確是湘雲的性情,但根源是她不計較事情縱橫始末地過活和與人相處。所以她可以一向都親近寶姐姐,與襲人也十分親暱,當然她不是蠢,所以趙姨娘等人之壞她是知道的,並且直說出來指點新來報到的寶琴。總的來說,她對人、物的評判是和「眾人」差不多,如叫寶玉留心仕途經濟,又當鳳姐進行對尤二姐的明親熱實陷害之時,書中亦說眾人看不出箇中玄機只是寶黛為二姐暗暗擔心。所以寶黛兩人雖然沒有機心,但他們心思曲折,看人物入微(他們只是不----向讀者----說出來),這就是他們不能豪爽起來的關鍵了。由此可見紅樓人物之精彩處----每個人都有很多面,一個優點不完全是優點,缺點也不完全是缺點;俠女縱可愛,但也有她的限制,懦弱如迎春,「虎狼屯於階前尚談因果」,的確令人覺得啼笑皆非,但也不得不服了她能意會到世間事到頭來「理還亂」這點道理。

(註一) 寶釵與元妃可謂惺惺相惜,一見相投----元妃將寶玉題匾的「紅香綠玉」四字改為「怡紅快綠」,釵則在寶玉奉元妃命作詩時提醒他將詩中「綠玉」兩字改作「綠蠟」,以投元妃不喜綠玉之心意。如「綠玉」就是寶玉認為最配紅香/怡紅之黛玉的代稱,那麼元妃從氣質上早就不傾向於黛玉,而寶釵更以(味同嚼蠟之)蠟去取代「綠玉」之玉,讓元妃看得順眼,可以把家族(寶玉)交給此「蠟」而大大放心。(一笑)

(註二) 張愛玲考證出對襲人(包括她最終命運)的書寫是全書最「不可動搖」的一個部份,即她的故事在作者長期的、無數的修訂文稿之下,並無大變。張乃認為作者對這個角色有十分確定的想法,知道這個想法對於了解作者與這本書十分重要,所以我們最終讀不到襲人的歸結是一個特別大的損失。

(註三) 俞平伯認為晴黛並沒有「結為一線」,如襲釵之情況。晴黛只是兩個階級不一、卻性情近似的人而已,故不能說「晴為黛副」。

(五) 探春的昨日今日明日

還有住秋爽齋的探春,她作事果斷英明,甚有才華,爽快明朗也不下於湘雲,她也有她的因果。

她恨不得不是庶出----尤其是不是趙姨娘這麼下作的妾侍所出,她更恨不得不是生為女子。她,不一定抱俠義精神闖蕩江湖以助人為業,但她自覺有才華去理順賈府這麼複雜的家(改革大觀園是小試點),當然國與家在那些時代是相差不遠,大概她「 出去」,真可對國事也有一番作為亦說不定。探春,對照著「於國於家無用」的寶玉。

她不一定抱俠義精神,不一定以高超理想為目標,但她能針對時弊做一番改革,便不同於湘雲陷於「自愛之誤」。探春不是不關顧自己的眼前憂喜,而是她深知自己的憂喜終源自她(1)庶出,(2)不是男子的基本困境,也知道整個賈府是個揮霍、內鬨......的爛攤子;她當然為這個家擔心極了,無法如湘雲般豁達,正因她懷著憂患意識----至少面對她身處的這個家的前境而言是如此。

時至今日,這類有抱負女子應較有作為,不致窒息於逃不脫的婚姻路上----探春的婚姻多少據其庶出背景及皇權專制下的安排而不能逆轉,而她的大觀園改革也不了了之。她結果基本上甚麼也做不成,除了當了家、國的犧牲品(賈府是皇帝的奴僕,當然不敢不叫她從命去和番),好像是為家、國做了點事,但這卻全不是她想幹一番的事。她要做的是按其才華,若為正出,若為男子,即能致力成就的----這不是甚麼革命,不是甚麼反叛,不是甚麼在建制之外當俠士。 「平等機會法」也許可以拯救探春,卻救不了追求另一個層次的自由的人。她/他們不要爭取建制中以成功取向來定義的「我應得的美好生活」,她/他們需要愛情、真情那種與現實抗衡的感覺(如寶黛,如尤三姐、柳湘蓮,如齡官與賈薔、小紅與賈芸),她/他們在掙脫混濁(包括思想及世事之混濁)之時,有些真的成了俠士(像被曹公安排「落草」的湘蓮----不是湘雲),或懸崖撒手去也(如寶玉、士隱),他們不「自愛」,沒有「睇得開」的人生觀,但所謂「睇得開」的人生觀又何嘗令人得到真的解脫?對生活,總要有say no/反叛的「悟」----曹公如是說。

但訕笑她/他們的聲音卻當然存在過,存在著。

(六) 他們對愛情發出訕笑,多不好﹗

黛玉帶著詩人的敏感與過人的聰慧,早就看出自己在世上一無依靠,病體懨懨,與寶玉亦終無結局,然而卻在慈姨媽與賢寶釵一再發出善意之下,竟然幻想著薛家母女是她的依傍。寶黛二人雖說心思細密,但對薛家母女而言,他是懷著寬大的愛姊妹(及姨媽)之心不去質疑,而黛玉,則是質疑過後便是全幅的信任。由疑到信的轉捩點我們不重覆了,只見她信了便視釵為親姊姊,稱薛姨媽為媽媽,但她們母女都是有負於黛玉的。

其實薛家母女是否心存加強薛/王與賈家的聯親關係及是否謀著寶二奶奶的地位,想不至於十分確定----尤其是釵還有更好前程的可能時。但這邊廂的可能性當然亦一直在她們母女的衡量之中,這也盡在不言中。薛蟠與寶釵生氣時便一口說了出來:「......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撈什骨子,你自己如今行動護著他」,捅破了,母女自然很不開心,他事後也要道歉,但他當然不是純粹無風起浪的。薛母在紫鵑試寶玉而鬧出大風波(那幾乎失控)的場面中,竟能鎮定地挽狂瀾於既倒----對賈母說:「寶玉本來心實,可巧林姑娘又是從小兒來的,他姊妹兩個一處長了那麼大,比別的姊妹更不同。......這並不是甚麼大病......吃一兩劑藥就好了」,將寶黛愛情之如山鐵證一下推翻。賈母在寶玉婚事上也許傾向於黛玉,這點很多人都經已明瞭(她向張道士說出的寶玉婚配「條件」幾乎為黛玉度身訂做----「只要模樣配得上就好」),但她不便直接干預這屬於兒媳去決策的範圍,而王夫人亦不便直接否決賈母的偏向(雖然那一回陪劉姥姥逛大觀園至瀟湘館黛玉奉茶與賈母後,王夫人即表明不吃[黛玉的]茶了----she is not her cup of tea﹗),她對黛玉的先天厭惡在罵晴雯「眉眼長得像林妹妹」一語中亦全幅流露。所以薛姨媽這樣的一句話便在當時一錘定音----這裡沒有戀愛事件發生過,就算有也不重要,寶玉的姻緣仍是充滿各種可能性。在封建道德封殺自由戀愛的環境下,你可以說薛姨媽這招數在紫鵑事件中是「救了黛玉」,但她將之後紫鵑請她作媒的順勢合理要求(其實是薛她自己先提出將黛訂於寶這閨中戲謔的)馬上耍走這一招,再加上她同期間又說出「比如你姊妹兩個婚姻,此後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這樣的令寶黛的特殊關係淡化於無的話,都說明她並不是要救黛玉,她要救的是那一個可能性。

可憐老實的鵑是枉費心機,可憐老實的黛是註定誤信他人。

青出於藍,寶釵耍開正題的功力絕不輸於其母,「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黛玉與她推心置腹地講到自己寄居賈家孤苦無靠時,釵竟話鋒一轉爆出一句「將來也不過多得費一副嫁妝罷了」﹗「妹妹」這麼親怎麼可以親到互剖金蘭語的私密時刻將妹妹的最大心事掃落北大荒,抽象地玩笑起婚嫁事宜便算,彷彿黛玉可以嫁到任何人家,嫁給任何人。殘忍啊﹗

但黛玉還是信她。也許顰兒真是走到絕路,藥石亂投了?

一九八七年中央電視台拍的紅樓夢劇集中,編劇讓寶黛(在八十回後)終有了一場在夜間盛開的茶花前的「訂情」戲,也許是同情兩人最最孤立的處境,讓他們有一刻的互相安慰,不用避忌----終於以自己的語言/身體語言去完成這艱難的愛情路。

須知他們二人,在那樣的封建道德規範中,一直以來並無法建立自己的戀愛語言,幸虧共讀過西廂,便一再借用,又一再否決,最後甚麼也講不成,乃至兩人幾乎無話可說,只有一天一地的眼淚。電視編劇宅心仁厚。

但那是兩人相處的接近尾聲了。她不久就死了,但死前有沒有被「眾人」明指暗指不守女德,因而是非常非常淒慘地死去?亦是個謎。電視劇讓寶玉被安排遠行,她不但想念他,也為他的安危非常擔憂,如果再加上謠言四起,就真是太可怕了。但絕不可能嗎?請看〈芙蓉女兒誄〉。

這些事,縱有發生也很快就被掩埋過去了,尤其是有了寶釵這類「掩埋高手」嫁進來穩定各方面......只是寶玉不能這樣被穩定下來,所以有脂評提到下文(八十回後)二寶「成其夫婦時」有「談舊之情」。俞平伯說寶釵其實也極可憐----活人哪能與(對)死人(的記憶)鬥?她註定悲慘地渡過餘下的長長歲月。

薛家也敗落了,薛蟠惹下的舊案新案不論那一案引發後患也好,四大家族一起枯萎也好,總之是敗了。對愛情曾訕笑的薛家母女與很多「眾人」一樣,沒有狠狠地愛過,就走到殘冬了,這是她們自己的損失。大觀園內外有過司棋與潘又安,齡官與賈薔,藕官、菂官與蕊官,焙茗與卍兒,小紅與賈芸,甚至垂死的晴雯與來訪的寶玉......他們或者沒有好下場,或者後來不知怎麼樣了,不過他們都青春地活過。

曹公雪芹寫寶黛之愛情失語,很是驚心動魄,他又借賈母(甚至脂評?)之口批評當時時下的才子佳人橋段----太容易了,根本無真實性。至少要西廂中的迴迴轉轉的情感與禮教碰撞,或牡丹亭中情困而死及幽媾至回生而續愛,才可稍入他的法眼。但他也要為寶黛千番尋探新的愛情道路與境界,很不易啊。

黛玉的靈柩順利地回到蘇州了嗎?紫鵑有沒有隨去而避過抄家一劫?寶玉是不是常常想念起她?都不是最重要的,更不需有(自沉的)黛玉連屍首都找不到那麼懸疑的劇情(如探佚派所說),或寶玉哭靈那麼繪影繪聲(如一般通俗紅樓夢劇本所寫)。黛鵑主僕倆,求仁得仁,那我們只要以後不隨便踐踏一株草,或恥笑一隻啼叫的鵑,便是了。而他的故事,卻長呢,我們多想看到窮了的寶玉、沒有了黛玉的寶玉怎樣一步步被這個世界邊緣化或從這個世界中自我邊緣化,可惜就是看不到......

然而這些人愛過,他們的生命便變得不一樣,這就是他們向訕笑他們的人的最佳回應。

(七) 家裡的臭男人

賈家男人的駭人聽聞荒唐生活本在書首幾章中基本上已交代得很詳盡,有未說之說----如寧府以賈敬生辰為名的家宴中,男人們一伙照例聚到一處(此次聚在「逗蜂軒」﹗)吃酒取樂去,鳳姐就說:「在這裡不便易,背地裡又不知幹甚麼去了」;也有說得一五一十的----如鬧學堂透露的風月事、賈瑞對鳳姐起淫心進而採行動的事情始末,還有的當然是賈珍與媳婦秦氏的亂倫一案以秦氏自縊告終,惜由於雪芹被畸笏命刪去賈珍秦氏一大篇文字,臨陣重新佈局連接前文後理,終歸令那幾章情節出了好些紕漏。對我來說最不幸的改寫後遺症之一,是未能寫盡賈珍之淫慾案而引致無從真正對比他與賈瑞的不同處境----前者逍遙事外,繼續下半生的荒淫,後者賠上了性命,慘淡收場,分別就在於有財勢與無財勢。糾涉其中的有賈薔賈蓉,兩人對賈珍之淫行是參與者與共謀者(薔是珍之侄也是珍蓉兩人之契弟,蓉與父親之聚麀行為早就十分昭彰),而對賈瑞,兩人則藉知其淫念而羞辱之、勒索之,間接將之置諸死地。故事的教訓是賈府「倫理」不容窮心未盡色心又起(註一),只容富貴子弟胡作妄為,乃有尤氏回應鳳姐上面那句話說:「那裡都像你那麼正經人呢」。就是說:賈男就是這樣的了。

這個賈男淫逸概覽起頭起得不順利,被畸笏叟喝斷了中氣,我們就暫不從這裡講起,先談談賈女如何?

朝廷那邊,有元妃,她省親時向親人哭訴「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可見真不是無限風光那麼簡單,多少爭寵爭權,單是與那些太監周旋已教人氣絕----記得那些公公總是冤魂般纏著賈璉鳳姐這對榮府當家人要錢嗎?宮中有人質在他們手上,必定要應酬,就算沒有,全個家族有當官的有襲爵的,那裡能夠脫離宮廷網絡這個大手掌?清朝開國明示「內侍臣不得參與朝政」,朝中的家政卻是公公們的天下啊,而家天下的政制,不就是說其實都可以干預朝政了。連宦官都可以隨時威逼,這一個賈家(像曹家)再風光也根本是皇帝的奴隸,動不動就「嚇得」「惶惶不定」,所以又豈能不常存「憂患意識」?可惜這家人並沒有具識見的男人去未雨綢繆,反而東府淫亂,西府逸樂,一律揮霍奢侈,不知日暮將至......曹公開頭已說明這是賈家末世的故事,讀者如牢記此點,剛一直翻閱此後數十回的繁華盛世光景大概也邊替他們心驚肉跳;但我們這些「事前諸葛亮」又不能跳進他們的歡樂天地中去發出警報,這便製造了一定的緊張性。

這緊張性一方面是作者的寫作技巧,卻亦是他的人生感喟----對於世事必有變遷,終歸的無常,人人都偏不肯面對,「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都擔擱於虛幻的歡情中。

書中寫賈家最先提出要為未來作打算的是秦可卿(的離魂),她向鳳姐這「脂粉隊裡的英雄」言簡意賅地指點出今後要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儲備兩種日後需要:一是提供祭祀費用,二是設家塾於此,因為就算他日「有了罪」,凡物入官但供應這兩種需要的財產還是可以保留的。可惜鳳姐隨即忘記了這至深刻而實用的「遺言」。不管如何,確是反映出賈家僅有的希望唯有放在其女子身上。張愛玲辯證出作者原本是要由元妃在死前道出這番「遺言」,不過一方面元妃死得較遲(那便令緊張性太遲出現?),二則秦氏角色淫亂太過,所以要派一些正面任務給她才能讓她名登十二釧正冊----畢竟她是寶玉的第一個情慾對象。說到底,可卿也好,元妃也好,這番有遠見的話乃是由一女子說出。

後來有探春整頓大觀園經濟的手筆,雖是小型改革,卻有整體性的理念與考慮為據,假以時日與權力,未嘗不可帶動整個家族的經濟與士氣重整。不過她沒有這個機會,她的家也沒有這個機會----她身為女子,且是庶出,處處是掣肘,而且,這個家已經敗落了,不單改革業已太遲,其自相殘戕,愚人當道,貪腐日深,令好事未出,壞事先臨,大觀園改革尚未成功,抄園子之惡跡第一炮已打響,且餘音不絕......第六十二回連黛玉這不理事的也和寶玉說:「......咱們家裡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唉,玉兄竟答以「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真是沒被他氣死,你林妹妹這次不是與你談情呀﹗賈府的男子,他不是唯一這樣不知大禍臨頭的,賈赦賈政也不知在做甚麼大夢。一個妻妾成群,還未厭足,襲了世績,不事實務,只幹惡霸行為(如石呆子事件)。一個假正經,當官不見得出色,結交賈雨村這類壞蛋,引狼入室,又豢養一群清客好像很清高,事實上大家唯唯諾諾也做不出甚麼風雅文章來;而他兩個妾侍中的趙姨娘是書中最壞的人物之一,他卻經常被她侍候著,想必聽盡她在枕邊說多少低級是非。如此糊塗人,不理家務是託辭,怕是要理也不會理得好。榮府成年男子還有賈璉,在一眾男子中他亮相的機會算多,主要是拜鳳姐這一大主角之賜。鳳之為鳳的不少殺伐果斷介口、潑辣口白、內務外交能力,也是透過他們夫妻的「交鋒」而帶出。璉對鳳的「一從二令三人木(休)」權力關係之發展,是貫串鳳所掙不脫的封建家庭背景下的女性生存狀態的主線,而賈璉之庸碌不濟、雖不算太壞又實在好色得下流這樣的一個形象,窩囊如此卻又最終「出頭」於鳳倒台之時,其實是對賈府男子的一大諷刺。

賈姓遠親男子方面,前八十回比較多著墨的,唯賈芸一人。這個長寶玉幾歲輩份卻是其侄的男子認寶玉作「父親」,送寶玉兩盆海棠(讓海棠詩社應景得名),寫了封笑壞人的信給他的「父親大人」......也許給人印象不太高雅端莊,但他卻是一個賈府的在外面艱苦經營找生活的窮親戚,與「現實社會」的各種人過從,其間總算表現得是個「有骨氣」的----這就是落難之後的寶二爺的其中一根生存支柱,至少也是讓書由極鋪張的盛筵寫到極衰敗的窮途的一條重要的貫串。外面那個多少百姓過著的苦日子其實經常都在,世途之險惡人情之冷暖也從來都伴在賈芸身邊,只是要到某一天寶叔(父親大人)也要同來品嚐品嚐吧。

因為寶玉在脂粉叢中成長,前八十回主要隨著他的閱歷走動,只偶爾牽連到劉姥姥(一家)、尤二姐三姐、柳湘蓮、蔣玉菡、個別道士道婆姑子這些或向豪門討點生活,或是窮家賤戶,乃至在江湖風險中渡日的俗世人物----他們的故事、情節都掩映著不同身份者的不同遭遇,在八十回後這些處境也都一起逼到寶玉面前了。由於他到了外面的世界,縱不走經濟仕途,甚至一敗塗地,也會接觸更多男子----他昔日的女兒們都春殘花落,下場悲慘,絕大部份都再不相遇。而屆時再見的男子有賈家的,有昔日的王孫公子,大概多數如非自身難保,便是落井下石,書塾鬧劇早預告了這等子弟之低格低能,這些人至少不會雪中送炭。倒是非親非故者會仗義而出。從八十回的伏線中可知有劉姥姥、小紅茜雪(兩個寶玉當日並不珍惜的丫頭)這些老少女性,也有醉金剛倪二、他的鄰居馬販子這些社會邊緣人物,也許還有天外重歸的柳湘蓮等等不是臭男人的男人......可惜我們看不到雪芹較重筆寫的三幾個好男子了。

不過之前賈芸和柳湘蓮的片斷經歷,也教我們略領曹公寫較像樣男子的筆鋒。至於寶玉的(第一個?)男性知己北靜王,及與他有較陰柔的交往的秦鍾、蔣玉菡等,則因紅樓一書要盡寫各式女子,所以對寶玉與一干知心男子的交往,所涉不多。同是寫同性關係,作者寫到賈家東府時則極盡抵死諷刺之能事。寶玉也不是完全不參與他們的男性活動,但他不喜歡看他們看的戲,奉命應酬時也常常嫌煩,結果東府賈珍賈蓉父子兩人的極度傖俗品行便在他們閉門喧鬧時展露,他們對女人固然只知糟蹋,對男人也不過是連場肉慾作戲而已。曹公寫兩人的醜態也真是有一手的,不單是第七十五回組織賭局,局中集體淫亂的低級趣味場面寫得絲絲入扣,更能夠寫出堂堂禮儀之下所掩藏的不堪的污穢,如賈珍在與他亂倫之兒媳秦氏自縊後,擺出一副要生要死的「杖荊夫」形象,去冠冕堂皇地為「我這媳婦」辦喪事;即使曹公被長輩畸笏叟命他刪去秦氏淫喪天香樓之具體情事,但他寫賈珍的這副樣子,令人反胃之處,絕不下於賈蓉與他兩個姨娘(母親的妹妹----雖無血緣關係)的下流調情狀貌。(註二)

要向此一干惡俗男子大報復,曹公亦自有極高明的書寫。熙鳳那種刁潑式凌辱及玩弄各種手段包括打官司令他們尷尬落敗是一類,但這些賈家男人(窮親戚賈瑞死了除外)是會回來報仇的,那時鳳姐便落得比她夾帶傷害的一眾無辜人等更淒涼的下場----這是曹公的一種寫法,始終是令人沮喪的一種「報復」。但令人真正拍案驚奇的,便是尤三姐那一段讓那幾個嫖她姊妹倆的臭男人反被她嫖個乾淨俐落,終於落荒而逃的精彩橋段。當代最具女性主義意識的人大概也寫不出來,想不出來。在我印象中,以那麼高的藝術手法去刻劃出處劣勢中的女性重奪性欲自主與身心釋放,除曹公這一筆,就是1952年《西鶴一代女》中,導演溝口健二讓老妓被一群男子進行圍迫侮辱之時,突圍而出去做了一個巫婆的攻擊手勢----「你說我醜惡如巫婆,我就是﹗」,眾男人猛不防之下全被唬倒了,老妓全勝離場。

且看三姐這一段罵(其實還須配合著她極挑逗/挑釁性的身體語言而表達) ----真的要細細讀她啊﹗

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賈璉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馬吊嘴的﹗『清水下雜面,你吃我看』。『見提著影戲人子上場,好歹別戳破這層紙兒』。你別油蒙了心,打諒我們不知道你府上的事。這會子花了幾個臭錢,你們哥兒倆拿著我們姐兒兩個,權當粉頭來取樂兒,你們就打錯了算盤了﹗......說著,自己綽起壺來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摟過賈璉的脖子來就灌,說:「我和你哥哥已經吃過了,咱們來親香親香。」唬的賈璉酒都醒了,賈珍也不承望尤三姐這等無恥老辣。弟兄兩個本是風月場中耍慣的,不想今日反被這閨女一席話說住。尤三姐一疊聲又叫。「將姐姐請來﹗要樂咱們四個一處同樂。俗語說『便宜不過當家』。他們是弟兄,咱們是姊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來。」尤二姐反不好意思起來。賈珍得便就要一溜,尤三姐那裡肯放。賈珍此時方後悔,不承望他是這種為人,與賈璉反不好輕薄起來。

這尤三姐鬆鬆挽著頭髮,大紅襖子半掩半開,露著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一對金蓮或敲或併,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卻似打秋千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露檀口點丹砂。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餳澀、淫浪。不獨將他二姊壓倒,據珍、璉評去,所見過的上下貴賤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綽約風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態風情,反將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來,略試了一試,他弟兄兩個竟全然無一點別識別見,連口中一句響亮話都沒了,不過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談闊論,任意揮霍,灑落一陣,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竟真的是他嫖了男人,並非男人淫了他。一時,他的酒足興盡,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攆了出去,自己關門睡去了。



(註一) 雪芹卻對這窮色鬼頗生憐憫,寫其色心起時道:「他(賈瑞)二十來歲人尚未娶妻,邇來想著鳳姐......」,賈蓉可能比他還小一點,早已娶妻,「契家」亦不少,窮人連親也娶不起,定力不夠便引起重重不幸事故----也難單單怪他。

(註二) 且看賈蓉母親的兩個妹妹來了賈府,他那一副德性 --

賈蓉且嘻嘻的望著他二姨娘笑說:「二姨娘,你又來了。我們父親正想你呢。」尤二姐便紅了臉,罵道:「蓉小子﹗我過兩日不罵你幾句,你就過不得了,越發連個體統都沒了。還虧你是大家公子哥兒,每日念書、學禮的,越發連那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說著順手拿起一個熨斗來,摟頭就打,嚇的賈蓉抱著頭滾到懷裡告饒。尤三姐便上來撕嘴,又說:「等姐姐來家,咱們告訴他。」賈蓉忙笑著跪在炕上求饒,他兩個又笑了。賈蓉又和二姨搶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臉,賈蓉用舌頭都舔著吃了。眾丫頭看不過,都笑說:「熱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覺,他兩個雖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裡沒有奶奶了。回來告訴爺,你吃不了兜著走。」賈蓉撇下他姨娘,便抱著丫頭們親嘴。「我的心肝﹗你說的是。咱們讒他兩個。」

附記(一) ----八旗子弟衰亡錄

清代八旗子弟身處統治階層,玩得最精,貪腐得最徹底。清兵入關不久,攝政王多爾袞為了平撫漢人而宣佈一切前朝官例不變,於是明代官場惡習迅速傳遍八旗弟子,令他們本來已身處的醬缸加倍地混醬。曹公身處雍乾盛世,卻能將這些不堪的貴胄他日敗亡時的下場彷如歷歷在目地寫出,可謂驚心動魄地預告了光緒、宣統時代的愛新覺羅朝代的悲慘完結篇。

「玩」的方面,八十回紅樓寫得最詳盡的是尤氏窺看她家的男人與眾多紈絝子弟賓客聚賭狎童的場面,其餘怎樣看戲泡戲子嫖妓則只是側面提及。另一方面,滿人保其武力強勢以治天下所依賴之祖傳教育----八旗子弟皆須經常操練騎射,卻早已為年輕一代所厭棄,書中馮紫英便深以跟隨其老子打圍為苦差,而寧府子弟則在居喪期間以習射為幌子去嫖賭飲吹。

貪腐方面則有賈府男丁(暨鳳姐)種種行賄、以權謀利、官場勾結、冤案重重、視人民如草芥的情節----開場不久便有薛蟠命人打死馮淵,賈府關注其事,直至賈雨村扭曲黑白結案向賈政呈報大家便「放心」、「安樂」為止;後文又提及賈赦為奪石呆子珍藏不賣之扇子,卒由賈雨村害死無辜而得之,凡此種種,淡淡道來,正可反映此類貴族惡行有如家常便飯,無日無之。

至於這些貴胄除了玩得反轉了天,腐敗得「除了(門口)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之外,會幹些甚麼正經事?據書中的暗示,是幾乎沒有的,真正當官做事的只有賈政,但他似乎無甚政績;持家方面,以建大觀園為例,主要都是賈珍賈璉等主持其事(當然做事亦即貪污舞弊、中飽私囊),政老也只是在差不多完工時才去遊花園,並且連各處題匾、命名、寫對聯都由寶玉去做,他老堪稱廢人一名。全書認真地做家事的只有鳳姐(當然亦貪腐)、平兒,探春亦一度顯露兩手,尤氏曾獨力處理家翁之猝死,而描寫男子著著實實做事的便只有賈珍歲末處理家事的章節,也寫得真是好----賈珍接見烏莊頭,一般來說大家都有興趣看那賬目清單內的珍奇野味,但其實該段賈珍與烏莊頭的對答流露了珍爺其實不是不知現實,不懂管事和管人,他主持分配莊頭進呈之物給各房子侄時,吩咐請吃年酒時,也不見得昏聵,反而處處露出精明。他「看著收拾完備供器,靸著鞋,披著猞猁猻大裘,命人在廳柱下石磯上太陽中,舖了一個大狼皮褥子,負暄閑看各子弟們來領取年物」的一幕景象簡直差點給他「平反」了:真是個有氣派和能力的男子啊﹗可惜他沒有那個心去挽救家族之傾頹----到底是太安逸慣了。

或有人要為賈珍再開脫,指他是父親賈敬不理家事、只顧自己煉丹延壽(卒之太急躁於成事而死),令賈珍無人指導帶領故入歧途。而珍之亂打兒子賈蓉,卻無身教去「管一管自己」(這是家族中的老奴僕賴嬤嬤直接說的),乃是人所共知;其實珍也是沿襲祖風以「火上澆油」之暴烈去「教育」後代,其效能早已成疑問 ......凡此種種,說明東府之敗,敗在賈敬甚至更早前云云。

張愛玲說雪芹初期的意念是東府敗壞,引致抄家,不寫西府出事,但因東府罪不及西府,無法解釋西府也一敗塗地(令寶玉陷入大困境)之變遷,這才加了賈赦這西府惡棍,及賈政收留了被抄家的甄府物品等伏下西府獲罪前因的人物與情節。姑勿論是否如此,抄家總是因賈(東西兩)府之本身敗德引致----只有賈政可能有點無辜,但他結交小人賈雨村,賈雨村可能就是後來打報告之人,總之他政老做人糊塗,也是難辭其疚。據紅學考據顯示,曹家是作風正派一族,可能錢銀方面花得太多,久欠朝廷,給政敵(包括最高層的政敵雍、乾)藉口去加陷害,總之,曹家或是窩藏政治犯的財物(如書中的賈政),或是被人抓著小辮子(所謂干擾驛站本是極普通的官員行為,曹頫卻以此獲罪),即,紅學家考證所得或可說明曹家被抄實非家族敗德所致,不過書中的賈家被抄完全可以是另一回事,反正當時有很多抄家情況可以借用發揮。

雪芹安排了賈府出了這麼多很難稱得上「沒問題」的子孫的各種惡劣行徑,是否是他不欲寫「無辜抄家」以免得罪朝廷?還是曹家(及其相關大族如李家)到底也有見不得人的人和事,寫到書中便是確鑿的招敗之因,也可驚醒世人? 總之那時候----正如很多時候----那些男人好事不做,壞事做得不少,曹公寫來那麼真切,恐怕亦一切有據。哀哉,曹家男,甄家男,四大家族男,清代以至代代貴族男,行事也委實教人難以同情。

由家到國,在男子主持之下,曹公對其榮枯,似也不覺得到頭來有何分別----也都是難予甚麼寄望。寶玉論到死諫之「忠」臣、戰死的「勇」將,一律嗤之以鼻,似乎這干男子於國於家而言,「濟」或「不濟」,都一樣沒有甚麼靈魂可言。看不透這個男權體制下餵養出的那團權慾,不能賞識自主的生命、無悔的青春之美,便不能由色入空,領悟萬化皆成幻之道理,終是枉活一場。

有人說紅樓寫家,有人說寫國,甚至寫時代寫歷史規律......其實是寫人。人(不分男女)若以其高傲、冷酷、貪婪、世俗的理智----如男子般過活,不但為真情的「女子」(包括寶玉)帶來夢魘,自己亦陷入萬劫不復。這道理,當然反映在家在國在時代歷史......中,但亦遠遠超過這些層面之變化表象,因為,人間還有著真情生活的嚮往,按此,便映照出客觀的時勢縱使如此這般也一律只是僵化與衰朽----其在地獄(見秦鍾死時鬼都判及一眾鬼們之可笑面貌)、人間,皆無關閎旨。生命,不是隨這些層面而打滾,而是自闢園地----在大觀園裡,大觀園外,那處無拘,只要你願意,便步步走近曹公恬然開闊的世界。

那便離開賈府的男人世界千里之遠了。

附記(二) ----關於狼舅狠兄

關於巧姐在八十回後的劫難,起碼涉及兩個男人,哪個舅哪個(些)兄出賣她呀?又要猜測曹公的想法。

舅應是比較清楚的,一般都相信是鳳姐之兄王仁,他的名字諧音忘仁已透露端倪----此乃曹公慣技;也有人說是八十回中提過的邢夫人的兄弟傻大舅,但那是巧姐的「舅公」,不是「舅」。

兄更迷離了,草頭輩的都有嫌疑,芸、芹都受過璉鳳提攜,會不會恩將仇報?芸應該絕對不會,他八十回後還要幫助寶玉呢,為什麼偏要害巧姐?何況寶、鳳都被囚在獄神廟,他會去幫一個、害另一個(之女)?不太合理。賈薔與齡官戀愛,解散戲班時進大觀園的女戲子名單中已沒有齡官,可見薔已把她贖了出去;戀愛中的男人不太會抽空去害人,除非很等錢用。但論到等錢用,賈芹的嫌疑就更大,他的貪財花霍已被賈珍指出過。

也有周汝昌等指出過狠兄不見得必是參與賣巧姐當娼陰謀,可能是狼舅賣了,狠兄明明可能幫她一把也不幫,這個構思其實相當符合雪芹「於無聲處聽驚雷」的筆法,由是,便令抄家後又復興了的李紈賈蘭這一對母子成了「狠」的嫌疑犯。李紈在第五回中獲得的〈紅樓夢〉曲詞不甚妙----「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帶簪纓......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那麼是她指使/縱容/鼓勵賈蘭在當上了官、家道漸入佳境時不拔一毛去救巧姐(及其他人)?賈蘭果如是,也甚狠也﹗

當然,賈菱賈菖賈菌...... 都有機會害人或見危不救,當年私塾裡的草頭輩一干人等也好像不怎麼正派。但周汝昌憑一句脂評指菱、菖兩人日後與「藥」事有關而引申他們日後行為不檢,假若如此,會不會是他們給巧姐用蒙汗藥吧 (一笑)?周汝昌當然是另有發揮,他認為菱、菖受趙姨娘支使,日後配假藥給黛玉讓她病不能癒----因為在趙的想像中,黛玉死了便是寶玉的「世界末日」,那麼賈環便可取其位而代之......這真是想得很遠太遠。其實黛玉在八十回前已病得相當重,出來不一會便累了要回房休息,第七十回放風箏一場實在十分慘淡(但不要讀程高本刪節了的文本,那把氣氛全沖淡了) ----寶玉在黛玉的風箏剪斷飄落遠方時,提出讓他的風箏也追隨去相陪(但陰陽永隔,那是你能陪伴得著的地方嗎?真是令人神傷)。當然,當時已出了抄大觀園杜絕風化事件,黛玉更是死定了,最多再來一個人言可畏,或寶玉不單搬離大觀園甚至被送離家之類的打擊,即可走向絕命,又何用菱、菖做手腳換假藥哉?所以,如果說此兩人終會害人,把他們列為害巧姐的嫌疑者,似稍合適。

總之,這賈家最新一代(草頭輩),也不是甚麼好貨色,似乎只有賈芸,才會在家族衰敗不堪時雪中送炭給有需要者,其餘的,不落井下石已經很好了。

至於有人猜測是賈環害巧姐,這當然不對,賈環不是巧姐的「兄」輩,是她的叔。這個小壞蛋在後來到底幹些甚麼大壞事,我們雖不知道,但他曾被賈赦欣賞、稱讚,而預言他日他可襲爵,即奪了寶玉(甚至賈璉?)之位,可見他至少是個Q版賈赦----日後大把惡行,而賈赦年青時的德性也從環哥身上透露一二。

附記(三) ----紈絝窮了

這些賈府紈絝窮了之後又是如何光景?

首先若遭抄家財產全充公(當然很多時就即是轉到新貴權臣手裡),有官職的、襲爵的都被免被罷不在話下,只怕論起罪來還罰得極重,命也難保(如犯文字罪),最少都要外放邊疆之類(見與曹家共榮共枯的李家的李煦----曹寅的妻兄),下獄遊街亦是平常。(曹頫----雪芹之父----便在被迫遷往北京後每日準時自行遊街示眾,何等屈辱;在京親戚也不幫他們一把,連些少欠官家的錢財他也要許久才還清----那些親戚連接觸他也怕受累?總之情況十分令人沮喪。)

這抄家問罪之事在清朝屢屢發生,雪芹除參考自家慘事之外亦大有其他實例可援引,當日高鶚續寫也不乏材料的,問題是想寫得有多「真」多「假」而已。雪芹應該也會書寫到賈雨村出賣賈府這一筆----這小人/奸雄不一定賣友為了求榮,也可能是基於本身與賈府關係不淺(共謀的壞事不少),見賈府出事在即時旋即轉過來提供情報----蓋即使不是他背著這樣不清不楚的檔案,誅連在當日也是極常有的事。說起誅連,雲鄉老師提過與雪芹差不多同期的一樁抄家文字獄案----「莊廷鑨史稿」案。雲鄉老師引述了因案抄家的陸圻的女兒講述抄家大隊殺進門來所造成的恐怖效果,在高鶚續寫的抄家場面中也見得到,可見這一回高寫得還真不賴;但他提的這事件的當事人陸圻,雖是被牽連甚至是無辜的,卻也受到重重打擊,後來便出家(雲遊)去了。不知曹公是否從這案件中得到靈感----也讓高鶚心領神會到而寫入了續書中??﹗﹗

原無官、爵又與各罪行無關的家族成員,有些也許在抄家後殘留性命----像寶玉那樣短暫被囚於獄神廟便獲釋了(他也許只是曾被賈政命作「反詩」〈姽嫿將軍〉,查明非其本意便放了),但政老大概是性命難保的,尤其假如他收藏了之前被抄的甄家的私產的話。這些昔日天之驕子一下子窮了敗了變得一無所有還遭遇「世人皆謗」,後來又如何呢?

寶玉後來有他自己的情悟、人生領悟,整段歷程由曹公特別鋪排完成(而我們卻最終看不到),但寶玉以外的「眾男」,照一般而言由富而貧的男人會是怎樣的一種狀態也可推想?第六回劉姥姥訓她那女婿王狗兒的一段話便寫絕了﹗

「姑爺,你別嗔著我多嘴。咱們村莊人那一個不是老老誠誠的,多大碗吃多大的飯。你皆因年小時托著你那老的福,吃喝慣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錢,就顧頭不顧尾;沒了錢,就瞎生氣,成個甚麼男子漢大丈夫了﹗......」


(八) 賈府中的壞女人

壞女人以趙姨娘寫得最明顯,明顯至有點過份----曹公筆下對個個人物都不會不寬厚地作點筆下留情(留人),獨是她﹗那些蠢婆子見高拜見低踩又沒有自尊又沒有見識又貪婪常碰一鼻子灰......他都一一讓她們得到「下台階」----寶玉說為甚麼女兒嫁了便像珍珠失去了光芒甚至變成魚眼,便宿命地處理了她們,並不再加苛責,甚至有一次說過「耽http://humanum.arts.cuhk.edu.hk/Lexis/lexi-can/search.php?q=%CF%E0代他們是粗笨可憐人就完了」。齊來執行抄大觀園的「善」後工作----即趕走晴雯等一眾寶玉心儀的女子----的那些女人,及煽風點火擔任背後工作的王保家的等饒舌婦、三姑六婆,作者也給她們現眼報(如王保家的給探春掌摑、抄得正風風火火時反揭發她外孫女的姦情正給她打嘴),看來不像會再進一步積仇結怨。反而邢夫人,她是背後又背後的後台老闆,作者在接近八十回時逐漸將她與王夫人/熙鳳的仇恨白熱化寫出來,並可能讓她靠近一點趙姨娘;但她的愛歛財、不知大體、愚昧地受丈夫指使、聽讒言後向敵(主要是鳳)挑釁這等等壞習慣,在八十回中卻一一未害他人先害自己----婆婆厭她,家人不親近她,兄弟也背後數她,基本上是個可憐蟲,作者也沒有令她淪落到「世人皆欲殺」。

只有趙姨娘。連她那黑心卑鄙的兒子賈環也隨著年長寫出一兩首頗堪入目的詩來,總算有一小小「進步」,但趙氏卻總是搞陰謀詭計。請道婆施魔法害人這些下作行為當然令人噁心不齒,舉動也總沒有半點不令人看得反感的,與芳官等女孩子演出全武行又被「殺」得焦頭爛額,真是難看極了。這麼極端地寫一個壞女人,是讓探春這角色更顯高尚但可憫嗎?是讓賈環的壞有更合理的解釋嗎?是讓賈政這老爺的正面形象更可被質疑嗎?是給她本人在八十回後的超級惡行(一說是她發動家庭內鬥而引致外患臨門----抄家)奠下基礎嗎?

沒有這後來的「激化」,孤立地看前八十回的趙姨娘,的確有點壞得「不真實」,這,又是紅樓中斷遺下的一項憾事。

其他與寶玉親近的女人或大觀園內他心愛的女兒們,有禍人以自保行為之嫌的,她們是誰?她們是不是壞人?說不出口的有王夫人(王夫人表面上看不是自保而是要保護寶玉,但她保護寶玉其實就是因為要自保),說得出口的是鳳姐,說得出口與說不出口之間的有寶釵和襲人。

寶釵襲人這一路「正經派」,作者原諒她們。縱使她們有某些「都夠瞧」的做法,但在書中只是以和寶玉(作者自己?)性情不合的對比方法淡淡描出,日後大概也不會與她們重新算帳,或鄙薄她們。這種複雜的寫作技巧與複雜的人情世故,上面已略說過,不重覆,但具體而言,則是寶玉在成長過程中對她們有著難言的親密感情,是真正的人的內心深處的「情意」結。然後是鳳姐。她放賬愛面愛財之外有種種狠毒----對下人出手狠,對敵人出手毒,除了基於她要自保而對她有點同情之外,實在很難原諒她;但是作者讓你一定不能絕對恨她----沒有她,紅樓沒了至少一半風采,一家人的生活也就了無趣味。沒有她的恰到好處、活潑隨機的笑話、奉承話,沒有她的間中流露的粗鄙、市井語言及舉止去點綴著她的大家風範,沒有她絕不讓人的嘴,卻又能一時吟出有風味的一句「一夜北風緊」,就連大觀園的詩會也不能開展得那麼順暢。沒有她,一整個人格世界也必較為枯燥。

至於那些在大觀園中當值、當差、行走的各等工作人員(如柳家的、秦家的......恃權恃老的李媽媽、迎春之乳母,甚至偷金鈪的墜兒、司棋手下那些刁蠻撒野的小丫環如蓮花兒等等),都是紅樓寫得這麼生猛的必要元素,令人物情節像生活一般向我們潑過來。此一眾女人女子好些是小奸小壞的人,但也是曹公珍惜的人物;她們對比著大觀園中高潔雅俊的女子,共同成就了一個大組合下各各生存狀態所演繹出的萬花筒,真真是個多采多姿的現世。一個更大的對比,是她們所共同構造的一切姿采,都即將過去,隨著那無可逆轉的必然規律,反映出、道盡了----一切真的,到頭來是假得那麼可憐,可笑。

(九) 誰最可憫?

黛玉與淚同終,可能只有紫鵑作伴,而寶玉不在家,其他人都害怕她的癆症,欲憐她都不敢接近;也可能是她在「道德上」成了可疑人物,更教人欲憐也不能憐,像晴雯那樣。而她燒詩燒帕,不留痕跡在塵寰,更是意料中事,續書的高鶚或甚麼人也接得到這個棒----是基於她性好清潔及保護寶玉等原因。這個人嘴尖不饒人,說話直亦反映不肯委屈自己性情也不肯扭曲事情真相,她有詩人的百結迴腸----雪芹寫胸中如此多幽壑的一個人卻又直率得近乎單純(全不會保護自己),真令人十分意外,讀來十分精彩。但黛玉不是最可憫者,因為她有很高的語言能力,對於不能宣之於口的,她亦終找到了她的詩,予以宣洩。前八十回隨著歲月的推移,寫她愈來愈多藉著繆思發放她餘下的能量,編織她生命的律韻直至終點。據脂評透露,她死前又寫了十獨吟,我們看不到,不過她大概也燒了,真是孤單極了,但她以其詩魂造訪了十個同樣孤單的古代女子,也算尋求到藝術上的最後慰藉。

如果那一年中秋黛玉以「冷月葬詩魂」(一些版本作「冷月葬花魂」(註一))一方面為自己作讖,一方面對了湘雲「寒塘渡鶴影」的佳句,那麼,湘雲此句又預言了甚麼?這位雖富裕出身卻父母早逝的女子,其「幼年時坎坷」光景,常博得脂硯同聲一哭,甚至被某些紅學家懷疑是脂硯之書中化身。她在(史)家敗後隻身渡江,陷入人生困絕之境,箇中是怎樣的情節,今日無法得知;但她在前八十回給大家留下的嬌憨而略帶不長大的稚氣的印象,是難以磨滅的。雪芹寫美麗女子從不直道,甚至少有白描(註二),多是烘托她們所散發的感性氣息而已----如湘雲醉眠芍藥裀。但周汝昌提醒我們雪芹曾以「鶴勢螳形」形容湘雲,實在說出了她的高挑美好的身段。鶴影便是湘影,這個女子以其豁達心情開解了自己,甚至可能曾作為書評者或另外的作者身旁伙伴而安慰了作者。她背負著可哀的往事,卻在書內(書外?)慢慢地釋放了。

書的「寫」與「評」交互進行之際,還有多少曹家的僅存親屬在書內書外與作者一同徘徊著、感喟著,甚至悲戚不已地沉默著?這些我們終無法確知,但書頁的上下四方都隱透著內情,卻依然讓我們感受到難以言喻的局中人的抑鬱,這些局中人裡面,有沒有、有多少個可憫的女子?不知道啊。

寶釵的遭遇之前談過,其終局是與寶玉進入一段話不投機的婚姻,而寶玉有「性情之毒」,雖一般情況下十分為人設想,卻竟會臨崖撒手捨她而去(最多算是盡了責任把她和麝月留在蔣家由蔣夫人----襲人照顧),她還不算可憐可憫嗎?但寶釵是一個超我道德約制力極強的人,她在「繡鴛鴦夢兆絳雲軒」一節的表現尤其令人驚歎,亦因而少了一點替她的處境擔心。那一回裡她的慾望驅使她在一個炎熱的下午進入怡紅院坐在睡了的寶玉旁邊繡鴛鴦(行為的確有點出位),但她的本我與寶玉在睡夢中釋放出的他的本我碰撞之下有甚麼後果?寶玉夢中喊出「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甚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從最深層感覺裡否定了與寶釵建立親密關係的意願,劉心武說如果他是寶釵聽了這樣的否決真是當場要昏倒過去,但寶釵沒有昏倒,她的超我駕馭能力比作家劉心武遠為強勁,是以寶釵繼續坐在原位,貞嫻淑德、有節有度地渡過她當時與日後的驚風惡浪。

妙玉最愛高潔,她的下場是「身陷淖泥」,真是可怕,命運就是從最深處播弄人;但妙玉愛高潔甚至誇張地愛高潔,按某些心理學解釋是正好反映她不自覺之間有「不那麼高潔」的一面,要高調地走到極端相反方向加以壓制下去。其實那也沒有甚麼,不過是她雖身處櫳翠庵也有她的情慾,時不時向寶玉流露一下----給他喝她喝過的杯,向他寄帖祝壽。這些人之常情常慾,雪芹自然不會詆譭嘲弄,他的道德觀念不是那麼淺窄,連秦可卿、尤二姐三姐他都深深愛惜同情,何況這位為時勢不容而遁入空門的才高女子?不過曹公的確是個遠超他身處的時代的作家,他筆下最可愛的人一貫地都會充滿缺點,是立體地可愛。他安排妙玉遞給黛玉和寶釵兩個刁鑽容器喝茶,那兩個容器像天上掉下來的那麼矜貴,卻給沈從文先生考證出是雪芹戲筆寫出他同代人所共知的兩個假古董﹗而釵黛還捧著假古董正經八百地喝妙玉那怎樣怎樣珍貴的茶,黛玉還被妙卿奚落為大俗人,也不作反撃呢﹗

開了妙玉假正經、假高檔這樣的玩笑的曹公,卻一樣憐惜她咏嘆她(當然我們還是看不到他八十回後悲傷地為各女子----包括妙卿寫下的歸結),這都是他的心胸與氣派使然。

走筆至此,其實已暴露了「誰最可憫」這個問題對作者而言,他心中或有數,但他不會告訴你----他要你看所有的人和事,看他們和它們的正面與反面,自己去感受;對於讀者,這個問題就要在肯於慢慢投入作者的若真猶假,如戲謔般,嘔心瀝血卻像淡淡地一路講來,又微微地遮掩著而上演的紅樓魔幻,那才有機會----自己感受得到。他十年(也許更長)辛苦不尋常地寫,背後還有著「白骨如山忘姓氏」的歷史以來悲劇,一路演繹到十八世紀時他所聽聞過、接近過的生命個體,尚有那從漢文化到滿文化、從江南到北京城的萬千畫像......我們,則要好好抉擇,怎樣去閱讀這本書。

最後略講兩個偶然以最私人面貌造訪大觀園/怡紅院的被寶玉深深痛惜的丫頭----鴛鴦與平兒。其實,香菱在不同場合在大觀園與寶玉亦有私密的接觸(情解石榴裙及香菱嗔道「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後寶玉都為她十分難過,但香菱一出場便是(本名)英蓮----應憐,她的命運極為悲慘,卻還總有著天真的對明天的追求和幻想,每番讀到她都教人倍感神傷,這個角色之應憐之處,毋須多講。

倒是鴛鴦,她經賈赦欲行強娶一役(也可以說是求婚,不過那是求之不成便說「(終)難出我掌心」的求婚,當然就是迫婚,而且是迫死人的那種) ----恥誓不嫁男人,特別點名就算寶玉也不嫁,並拿出剪刀來剪下半綹頭髮,在昔日這鉸頭髮舉動便等同存貞毀容那般嚴重,她真是兵行險著啊。並且此後見寶玉也不再瞅睬,扭頭便走;寶玉也懂得體貼,便不肯騷擾她了(她來怡紅院和襲人講話,他在外面悄悄聽到便自己不進屋內了)(註三),不過他心裡當然很替她難受,這個女子,她還有甚麼前途可言?

不要嫁人的女子,不會變成寶玉說的那些「一嫁了漢子......就這樣混帳起來」的形相,她可以永遠都是那賈母身旁的臉上有幾點雀斑、倔強、能幹、不弄權的可愛女子,能嗎?不會的,不但賈赦早知她的來日不多,等待著她的,更有當時連賈赦也沒有想到的賈府衰落與突變----在抄家的前題下,這家族中的女性(主子與奴僕,特別是奴僕)若沒有親身「犯罪」而被囚被殺,亦難逃被賣的命運,賣可以賣到任何地方,被任何人買去,身為女子,最後落到男人手上幾乎是必然的。鴛鴦,是死定的了----也不單是賈赦才會這樣預言;這個氣性女子,連削髮為尼的機會也沒有。

寶玉,當日在大觀園內偷聽得這個女子在襲人、平兒兩人面前起誓不嫁(包括不作妾)然後果然見她日後果斷地避開他這個眾人眼中的「搶手貨」;但對於她的未來,他在家散前都愛莫能助讓她逃脫等待著的厄運,到家道中落,更自身難保,他連她死在何方都不會知道。若說「白骨如山忘姓氏」,鴛鴦本姓金,她的本家後來只剩得哥嫂兩人,也一味只知把她嫁出去圖利(註四)。她這個姓氏,對她及所有人來說,還重要嗎?

平兒是鳳姐嫁入賈家的隨身丫頭,四個之一,其餘的應付不了鳳之又妒又辣作風,死的死了散的散了,書的開場,便只剩下平卿。她被鳳拿來籠絡賈璉,又不肯真的讓賈璉很接近她,所謂「通房大丫頭」,是可以與兩主子親密地在一起,但在平卿這處境而言,是非常難堪尷尬的一個「侍妾」角色。她活下來了,慢慢的為自己開了一條崎嶇但也得走下去的路,成了鳳手下第一人,李紈半玩笑半認真地說「你們兩個(鳳與平)只該換一個過子才是」;她既能幹,又要能幹在鳳的手下,真是要命地難行。但當她能「行權」時,卻是非常有人情味的。寶玉和她在掩過盜竊玫瑰露等事上合作過,想必打從心裡賞識又感激她。在不能「行權」時,如遇到尤二姐被鳳陷害至死的那段時間,她是十分有義氣的。賈璉這麼不肖,想還是會銘記她的好心腸的。

她遇到賈璉鳳姐無理虐待那一回,給接到怡紅院去休息和被安慰,寶玉在一旁看著她,心裡替她苦,也只能給她簪一枝花,弄一些脂粉,洗和晾了她沾了淚痕的手帕,對他來說是「盡一點心」的機會,但她終是與他無涉,是他兄長之侍妾,她自己走著鋼線般的不歸路,就算未來與鳳姐身份調換過來的預言成真又如何?她能好好地與賈璉這樣的人廝守著嗎?沒有抄家敗落的發生也不可能吧,而抄了當然她是要被賣掉的。伏平著----不露鋒芒,苦苦地生存下來,到頭來也躲不過那必要來的......她本姓甚麼,就真的不知道了。

單是這兩個人,已把「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闡釋得七七八八了。誰比誰可憫,還要繼續講嗎?

風雨•泣殘紅。

(註一) 但如果湘雲詩句中的「鶴影」就是她自己的身影,那麼黛玉就是「X魂」,如X是花,太泛了,是詩,則十分切。

(註二) 偶然一描也教人啼笑皆非,像讚寶釵的美貌時說她「面若銀盤」,又一個與讀者開的玩笑,大家不要認真,只要讀得開心。

(註三) 之前鴛鴦偶爾過訪怡紅院,寶玉還「把臉湊在(她)脖項聞那香氣兒,不住用手摩娑,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臉的道: 『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一面說著,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

(註四) 鴛鴦就罵她那嫂子:「......難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炕裡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死生由我。

(十) 寶玉何去何從?

賈寶玉的歸結,誰來「報導」?既然通部紅樓夢是青峰埂的補天剩石下凡歷練一趟然後記載下來的,那玉兄的下落自然是那石(他的「通靈寶玉」)所見證的了。那玉隨玉兄經歷了十幾年繁華富貴人間風月之後,在玉兄落難時應該還在他身邊,這才可將故事看完----當然,中途可能有些空白,如脂硯曾「預告」過的日後有失玉事件自寶玉房中(枕下)發生,那麼人、玉又能否團聚?這可能是一件插曲,讓家庭內部關係進一步惡化,互相猜疑,這謎團應不及寶玉家被抄了、人下獄了之後,他與那玉的離合問題好教人猜測。或許這是他含啣落草之物而他又不是甚麼重要欽犯,所以沒有沒收或不久就發還給他,也說不準。總之,他日後的坎坷歲月總會有這塊玉來陪伴、紀錄。然後,他把玉交還給僧、道兩人(由甄寶玉傳遞?),其餘,玉不知的,我們就不知了,天機吧。

也有脂評說過「甄寶玉送玉」,這就更迷離了。甄寶玉在他家抄了敗了之後就隨家人從金陵到了京城----這是個百分之百的曹雪芹個人「真」經歷。但除此之外,甄寶玉在八十回後到底出場來做了些甚麼,與賈寶玉有無瓜葛,卻是很難猜度的。曹公露了一露曹家「真」事,不表示他馬上就全面匯報曹(甄)家到京後的種種事故----如這樣搞他通部書的「真假遊戲」便衰收尾(泡湯告終)了。他不是寫報告文學,也不是拍紀錄片,甚至不是搞 docudrama去讓「虛構事」將「真實事」中的(作者心目中的)訊息更加濃烈地表達出。他的真真假假,所涵蓋者乃是極真、有點真,以至有點假和假到離譜(如安祿山擲傷了太真乳的木瓜、紅娘抱過的鴛枕、大荒山、人情巷、警幻仙姑,還有那些隨時即興加進去的「人物」,如給寶釵拿來出氣的靛(諧「墊」音)兒、榮府的清客單聘仁、詹光等)的大雜燴。隨時換檔,揮灑自如,不拘一格,唯教人驚嘆不已。

又觀乎今日流行的社區文學,一街一巷一大伯父一小姨甥一清潔工一鳳姐一社工團體一新來港婦女一社區中心一政府機構一場抗爭一個讀書會一個facebook group都寫得纖毫畢現,雖有關懷社區、另類書寫、文化顛覆之宏願,但真到盡時反覺假----文學與藝術裡洞悉之事態與真情本無樣板,有了,讀之也抽不出一口因感應而生的涼氣,打不翻心底的五味架,因為單憑現實上具體的甲乙丙丁人物和ABCD事件----人,由被揀選的角色來扮演,在大家心中有數的陣營碰撞下演出,便未必最觸動自己與他人,這是不能勉強的。反而,沒有角色分派,只有命運、品賦、萬種行藏舉止之有趣差別與誤差----如大觀園諸女子;而事態發展則呈現天馬行空、今古錯配、聲東撃西、想東得西、買大開細,通通自真假二元中出走----而竟走出最不期然的心神相遇,便往往能起魂魄的長久觸動。那便是既有了超越的共同震撼卻透露於具體的悲歡離合,那便是無聲勝有聲的深度與廣度不斷地輻射與環迴,那便有一種空靈(只因空便有靈)所提供的契合的可能性----如今宵懸於夜幕之不知多少光年遠的星宿(是否早已熄滅?),偏偏造訪我於此閱讀時刻。更甚至,在很長遠的未來,讓(早早已熄滅的?)星光一樣被目睹,去激動,及共同燃燒。所謂文學藝術,可在於此----此,就是文化的育養,地久天長。

甄寶玉當日「送玉」----送的,可能不是那塊大家都迷戀著的通靈寶玉,而是落魄的賈寶玉,把他送走,他雲遊了。那個他呢,那個真的寶玉呢,卻回來留在塵世上、困厄中,故事還長呢,不過我們對此更無從知道。八十回後固然佚失,連曹公的身影都不過殘留在幾個至親友好的悼辭、詩句中,旁人後人所知無幾。紅學探佚派就是在曹家及有關人物事跡中為八十回後找線索,當然包括搜羅芹卿往事......那不是不可,也不是一定不準,不過一切既然說不準,就可以讓曹公與他身伴至親、知己良朋,以作者評者之筆來追憶感喟他們的私事,狂書當泣,我們作讀者的,就讓他們歡喜說甚麼給我們聽我們便聽他們說甚麼,就此罷了,不再大張旗鼓地推論,反正,現成的也精彩不盡,足伴此生----特別在黑暗時份(多數的時份都是黑暗時份)......何況,曹公根本不知有沒有想過(多數沒有)他的殘篇還會讓我們這些與他時空相隔十萬九千里的「阿誰」遇上。鄧雲鄉常說不懂老北京就讀不懂紅樓,但也有「南方派」認為不懂老江南就讀不懂紅樓,好吧好吧,他們都對,我們就讓那些多知一點南北舊情、箇中玄機的人,告訴我們多一點,卻不必自招「霸道」去讓他們教我們只准如何如何去讀。一代人幹一代人的事,承接著又斷裂自前代的人,一生人幹一生人的事,不卑卻絕對不亢。(註一)

回眸看寶玉。魯迅先生評賈寶玉之出家為那時代中的局限,是「小器」,唐君毅先生以其境界為「小乘」,這是賈寶玉一直以來雜學旁收兼思感人生所積聚的因果如此----從他的「焚花散麝」(雖當時講講而已),至構思將怡紅眾婢一兩年內「全放出去」,再至晴雯被逐,他向襲人說縱然死了也「不過如此」,又說「況且死了的也曾有過,也沒見我怎麼樣,此一理也」,可見步步寫來,到八十回後出家是一個他的歷程的收結。但賈寶玉之「局限」、「小器」、「小乘」就是書的動人故事,主人翁與我們一起嚴肅地走過一整段深情歲月,我們心領神會了;然而在書而言,或明或暗還透露出整段甄寶玉的深情歲月,他也有過他大起大落的遭遇卻留在凡塵,他認識過賈寶玉,送賈寶玉出家,或交還他的通靈玉給那道或那僧帶回青峰埂,他又或索性化身為通靈寶玉(石兄)/雪芹,「記敘」了這個情種賈寶玉的證悟故事......而這一番「記敘」,便又是另一種功德與證悟。魯迅先生唐先生我們大小讀者又如何領略此不同層次的故事?如何存感激而嘆一句:寶玉,真「寶玉」也﹗?黛玉曾問寶玉----你有何珍爾有何堅,寶玉語塞答不來,我們現時卻可替他作答吧。俗家的他,出家的他,通靈的他,伐靈滅智的他,著書的他,一一組成多麼珍貴且堅挺不拔的一部奇書,無論是那一個層次裡的寶玉,亦皆珍,亦皆堅,所有的血淚見證,皆由那一顆最亮的星宿而來,星宿滅了,星宿還在。

而雪芹愛戲,對牡丹亭、邯鄲記、南柯記等湯顯祖名劇屢有提及,想不會不唸過後者的以下兩句對白:「如何是僧?」「數莖白髮坐浮世,一盞寒燈和故人。」如此說,這一個寶玉的寫作,便是寒燈下與故人相遇、酬唱,而那一個寶玉之為僧,也不一樣是如此這般的模樣?﹗「中坐波濤,眼前冷暖,多少人難語」----[清]納蘭容若曾道。故此,容若寫詞,雪芹寫小說了。

是以「賈寶玉」的歸結要從整本書去歸結,在作者一生的哲理、感悟,與血淚書寫行為之中去歸結。

(註一) 不卑不亢真是談何容易,尤其是我們活在一個又卑又亢----既屬自戀而以為自己極有性格,卻竟是完全服從於消費(包括思想消費,即緊跟傳媒之罵乜及唔罵乜)的時勢,更兼(透過即時上網)幹掉歷史,幹掉與腳下大地的真實關係,猶以為這樣就等於幹了大事,主宰了大地的所有意義。

(十一) 天朝下的物質•文明

賈家這個清代貴族家庭,吃穿用度排場當然是極度奢華,擁有的物品,必極盡豐阜之能事,總之是物華天寶,物質堆砌出來的一片繁榮氣派。

這樣說,有對,有不對。

看他們日常吃飯,及家庭中的小宴親朋,都有數不盡的菜色,又不時有鮮奇或時令美食,總之是通通吃不完,賞了下一級而下一級又賞下一級地吃去,最後有無浪費?天曉得。賈母曾叮囑各房不用再給她每天送菜,免得浪費----「如今比不得在先輻輳的時光了」,何況她自己有私家菜,每頓飯也吃不完,故根本沒法都吃,但各房都不從,因為是慣例了。這些每日菜色到底都是山珍海味?也不必然如此,但講究是必定的了。所講究者是些甚麼呢?首先必是製法和用料的繁複----如那味最著名的「紅樓菜」茄鱉;此外寶玉被打之後賈母要呵疼他而問他想吃甚麼時,他說了一道本是之前大家吃過一次的蓮葉羹----其趣味不在餚饌而在於雅緻的「賣相」。

由吃推演到穿及其他日常使用習慣,都應該是豐盛的----尤其與尋常百姓如劉姥姥家相比,是天淵之別;富戶上下人也有整體上「唔知米貴」的隨意習慣,如大丫頭司棋帶領旗下的小丫頭們上演的大鬧廚房亂擲菜蔬食材,及蒸好了的雞蛋最後被司棋全潑在地等行徑。但這些之外也有甚多情節是關乎將吃、穿、日常使用物品以更細緻的裝飾性物質襯托起來這一個層次,這便令上述的「豐盛」不致一味淪為窮奢極侈,因為有了「日用品文化」的內涵。譬如穿衣,賈府人物會在一定的場合(如生日宴)及時令中添置新衣,間中也因其社會權力關係獲得一些特別的衣裝,如賈母贈寶玉的孔雀金裘,但平常在家大家也多穿「半舊」衣裳,雖然這些衣裳不會是低價貨色----初冬下了雪大家穿了禦寒防雪衣物,映照出窮姻親邢岫烟的寒傖。但他們穿了這些大毛衣(即名貴皮草)之類,在雪地上散發著各式麗采,卻絕不是濃妝艷抹之堆砌,而是要表達一種人景交融的畫中情味。

一次寶釵留意到岫烟雖穿得單薄(原來她的棉衣典當了未贖回來),卻戴了一個碧玉配,一問之下才知是探春送給她的。寶釵於是順勢教訓這位未來嫂嫂過門後不要配戴這些名貴飾物;其實她可謂捉錯用神----探春讓岫烟繫上這一塊玉,一方面當然為了讓她與其他姊妹一般都有裝飾品,但重點是飾物對探春來說並不見得就是寶釵所說的「富麗閑裝」,不夠「從實守份」,而是有其「必須性」----因為它增添了穿戴者的風采,是一種美的表達,而飾物是否名貴實無關閎旨。(如鳳姐給平兒戴的蝦鬚鐲重量上是很有限的,不是以金價驕人,而是有精良的手工。)探春有書法的興趣與天份,室內擺設一如其人富有英氣而得大體,她還極有興趣於民間工藝品,指出裡面有很多「樸而不拙」的東西值得欣賞。她作為賈府小一輩姊妹的重要一員,極能代表家族裡的藝術鑑賞能力,而這種質素與搜羅高價物質炫耀於人前,是兩碼子的事。

賈母帶劉姥姥逛大觀園時對瀟湘館糊窗的紗之質料及顏色配襯、對秋爽齋後廊簷下的梧桐從室內觀賞又如何亦評論了,又對寶釵不裝飾蘅蕪苑居室極不贊同等等言論,都可作為賈府對日用物品作審美要求的典型作風。

藝術化的家居生活當然需要物質基礎,但並不能化約為物質。黛玉與寶玉慪氣,不理他,邊走邊吩咐紫鵑:「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紗屜子,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這一段話,透露了她讓居處的裝置呈現出和大自然既相通又半隔的美感關係(她後來寫過的一句詩是「半捲湘簾半倚門」)。這裡的紗屜子、簾子、獅子,都是物質,但不是非常名貴的用品,主要看物主怎樣在平常裡翻出詩意來吧。事實上,許多書中美絕的環境,卻原是人為的亭台樓閣恰恰配合了自然的風貌與清音,這些再與書中人的雅興揉合起來,才展露出那景緻來(其中最能凝聚此種人為--自然交融的是引泉入大觀園而得的景緻,其實就即是中國園林精神所在)。都是有物質而又超出於物質的生活品味。

但書中不是時時都描出一幅幅美景當前----這樣的寫作手法太不高明了,於是有了妙玉展示假古董的品茶片段,及秦可卿臥房中的甚麼秦太虛的對聯、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種種假古董性感玩意,都是玩笑,等同於向崇拜物質本身微微嘲諷一下,也即嘲諷了純以物質(之虛名)堆砌出來的風雅與風情。

鳳姐本人對衣著頗為講究,雪芹也數番描寫她的華麗衣裝,但最著名的讓她出場時穿的一身美服卻(與北靜王出場時的衣冠一樣)被紅學家考證出是「戲服」----即又是雪芹與讀者開的一個玩笑而已。無論如何,鳳姐講究自己的「行頭」也關注丫環們的衣著----襲人因母病危要返家一趟時鳳姐著著實實地把她裝扮起來----為的是賈家的體面。

除鳳姐外,賈家中人因講體面而演出的大排場有好幾處----最誇張的當然是賈珍為媳婦秦氏搞的喪禮大秀,及元春省親。(其他的場面如賈敬喪禮不見得簡單儉約,一樣是十分奢侈,不過雪芹懶得重覆而己。)前者隆重得近乎笑話,後者連元春也暗說「奢華過份」,又向家人說「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萬不可如此奢華靡費了」,但不知是幸或不幸----終歸當然是一個悲慘的結局----那個「倘」沒有出現她便死了,不像現實中曹家在江南迎康熙的駕迎了四次----那些把銀紙花得如土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場面,在書中化作趙嬤嬤的「閑話說當年」。

兩輪大鋪張場面,雪芹透過寶玉的感受來看,似乎看不到甚麼轟動的事,因為他一貫地只尋求感動他的事而活在那感動之中。風光大葬場面中的小插曲是他初見那長得俊美和了解他的北靜王,那才是他的興致所在,送殯經過村莊,他更產生了隨那村姑而去的願望,心境直是鮮明對比著其族人在奢華中沉緬的主流。至於省親一事,籌備時剛遇上他的摯友秦鍾逝世,他傷心至極根本對一切都不太在意,省親過後更樂得清靜----溜出門去突擊家訪正在探親的襲人,又與黛玉暖綿綿地講耗子精故事渡過一個寒天永晝。雪芹對耗盡物資堆砌出來的繁華之態度,可見一斑。

由於元妃省親在元宵節,書中寫賈府平常渡歲及渡元宵之盛況便推遲至第五十三回才寫出。這是一個很詳儘的書寫,如何備年如何祭祖如何拜年等等,但更有趣的是寫賈府大花廳如何裝置以渡過一個喜樂元宵----這裡沒有省親或風光大葬時那種虛火熱鬧下的物質橫流,而是平實地娓娓道出賈母為慶佳節而鋪排的傢俱、擺設----如各式盆景,能將席前燈影逼住而向戲臺照亮的「荷葉燭信」,及大紅沙透綉花卉並草字詩詞的瓔珞(因其作者慧娘之高度文化水平故尊稱此作品為「慧紋」)。這些陳設,何等的美麗,何等恰當地提升了室內室外的歡娛氣氛。還有,當臺上小演員應景作插科打諢而博得賈母歡心時,大簸籮的錢撒向臺上,可謂將人類在節日爆發的狂歡推至高潮。

值得注意的是----家中除非是節日或有特別的節目安排,賈府的家居佈置一般來說是半新不舊的常用之物,黛玉初到時拜訪赦、政兩府中的所見便可說明。那些珍貴或平常用不著的東西,都鎖在大觀樓的綴錦閣。賈母大壽的賀禮,要多貴重就多貴重,但陸續有來多得她看看就厭煩不看了,也收起來。這些官場的人情來往,多數都是無謂花費,互相餽贈奇珍異物,縱是名貴、罕有但不一定有文化品味----最多是賈母的箱子,某天便給賈璉央著鴛鴦「偷」了出去典當以解「暫時」的周轉不靈,或賈母大壽時王夫人的箱子又拿去共押了三百銀,鳳姐更是常常典了手飾拉上補下,甚麼黃金自鳴鐘又典了五百銀等等。結局當然是到抄家之日,「忽然」發覺抄出來的是一箱箱的當票(這是曹家的寫實,相信八十回後也是賈家的情況),而嗚呼,那些賈家少爺小姐當日卻連當票也認不出來,別人解釋後史家湘雲小姐還說「人也太會想錢了」,後來當然史家也敗落。這些都是後話。

小說主人公寶玉也是一個不知世道艱難的,在那些有文化氣息的物質條件或有物質條件的文化氣息下成長,想像一下他一旦流落民間,身無長物,衣食住行之事會引起他怎樣的心境?也是不能讀到的八十回後謎團之一,永久地讓人猜想。由第十九回他到訪襲人家滿桌是豐饒的食品(卻客觀地被襲人指為)「總無可吃之物」,發展到脂硯所預告的同一個寶玉日後的(客觀處境上)「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他主觀上如何處理自己與「物質」的關係的改變?的確耐人尋味,必得大家手筆才能寫得不煽情、教人信服、動人而深有啟發。

不過有些蛛絲馬跡可尋。第四十三至四十四回寶玉私自離家到城外找清靜地方焚香祭金釧逝世一周年,回來被黛玉譏笑----黛玉認為只要有心,天下的水便都是一,要水祭的人不必走到江邊,在家盛一碗水來祭也是一樣,即是一樣真心。寶玉從中應有所領悟----他在第五十八回教藕官燒紙錢「原是後人異端」,只要誠心,「隨便有土、有草,只以潔淨便可為祭」。可見他在關鍵事情上,已緊依情先物後、情若在時則不在乎物之貴賤或是否符合常規標準。到祭晴雯的大悲慟時刻,他更是以群花之蕊、冰鮫之縠、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樣極簡單「祭品」,而心以晴卿為芙蓉仙乃寫下稽顙泣血祭文《芙蓉女兒誄》----心的全幅奉獻,這才是最重要的。依此伏脈,寶玉日後貧窮雖或有難耐淒涼時刻,但他的畢生專注:「我為的是我的心」,料能讓他帶著回憶、思念、體貼、關懷、絕不回頭的真我的追求......去突破物質的匱乏,走他要走的路。

至於那篇著名的「撕扇宣言」,一則當然是有點暴殄天物,但其實也是寶玉的不以物(之市價)之擁有為他追求生活自由之羈絆,難怪那日後將要成為他窮困時的唯一侍婢的麝月,當下就對寶、晴罔顧現實的狂妄行為,感到又懊惱又頭痛。

從怡紅院作為物質•文明的最濃縮的展覽場地,一旦遇到來自村野的劉姥姥便要「遭劫」----金碧輝煌的、怡紅快綠的人間仙境轉眼給弄得臭屁薰天,她老人家還臥在(最怕老婆子、最怕髒的)寶玉的床上----可見雪芹不單對物質甚至對與物質緊扣著的文明也會毫不膽怯地顛覆與質詢。村野雖野,也有文明,物質條件是一部紡織機,一雙巧手,一個慧心。寶玉在大觀園特別在怡紅院參與創造了充滿文明樂趣的小宇宙,當那個小宇宙中的物質世界消失時,他應能拾起文明的自信,在更大的宇宙裡尋找生命的真諦----儘管物質已非當年物質,人面亦全非。 沒有物質,就沒有生命,但只有物質不一定有文明,生命也不成人類活出來的生命,這樣的時光,便成歷史上的荒廢。清貴族家庭盛況一時,居天子腳下者,連東南西北(特別是優雅的江南)及海外物資也會運到府上,但那是異數,主要還是應用本土物品,不過倒是大量地應用,以支持豪華的生活;但縱使豪華也會節制在四時的秩序、祖傳的規律之中。所以在豪華的旁邊、側面、內裡、底層,那一個個廳堂角落,一度度亭畔雕欄,一片窗牖,一場京戲,一壺伴螃蟹而飲的燒酒,裡裡外外的人生悲歡,幾回轉身,皆成長久記憶。經此,也能閱歷文明的腳步----一邊吃人間煙火,一邊亦遍嚐人間情味、況味,歲月有盡,歲月無窮。

若要比較,我寧願今日每戶中產核心家庭重過那點昔日的貴族生活----興盛時的也好,凋零時的也好,看來那種文明會多一點在物質中幾度徘徊、凝望與珍惜,而消耗地球、磨蝕生命情調於純擁有與不斷擁有,相應地會少一點。

我寧願,我情願有這個中途站是因為有了它,或許,有一天,我們可以由此出發,像寶玉自賈府的物質•文明出發,終於找到了最簡單的物質裡的最高度的文明,及文明所滋養著那份對物質的充沛的珍惜、對生命的永恆的珍愛。

(十二) 脂硯齋•曹雪芹

兩個人縱使多親密,一旦涉及創作便不能一起去創作,包括一起商談然後分頭創作(稱為合作)。《紅樓夢》這樣天才橫溢的書,當然更不可能是「商談」然後「合作」的結果,當然是一個人費盡心血埋頭不問甲乙丙丁意見寫了才給知心好友品評或供大家佐酒之用。

憑脂評我們今日得窺八十回後的些少端倪,對此,凡愛紅樓者都不會不心存大大感激。更慶幸的是脂硯是個文學批評高手,我們從中學得不少。不過,他/她(註一)不是作者,作者是曹雪芹,曹公心中的「許多幽壑」(脂評常用此詞來形容黛玉),我們從脂評中有時得到靈感,有時也會覺得脂兄/姊亦未必能體貼作者之意。讓我們自己來吧----雖然自大了點,但作為賞書人,這一關是要闖的,逃不過的。

最為人所知的脂硯的誤會,是錯認雪芹筆下的小紅為姦邪婢----這是基於她大膽製造認識賈芸的機會,而脂硯認為那是要不得的行為,可見脂硯是按照那個時代的準則判人。到後來閱了下文知道作者令小紅在書中日後大有發揮,畸笏就指出脂硯因不知情而錯判小紅----但在這個階段畸笏/脂硯(註二)還是迴避紅芸的感情交葛,總是將小紅的相思情態評為「看官勿錯認為芸(或為「紅」字之誤)兒害相思也」,讀來彆扭得很。可是雪芹心中是如何?從他後來給與小紅及她主動結識的賈芸不錯的人格品位(賈府敗後向寶玉鳳姐等施以援手或安慰),可見這一對是他相當欣賞的。當然,有人會認為雪芹筆下可欣賞的人常常都有人格缺點----這是他偉大的風格之一----所以他也有可能亦不贊同兩人這種主動交往的作風。但,這可能嗎?連在大觀園幽會情人的司棋他都派了鴛鴦去表示同情,對秦鍾與智能兒、茗烟與卍兒的偷情他都讓寶玉去欣然打趣,氣氛輕鬆,我們實在見不到作者會加甚麼道德審查壓力於男女主動交往這種行為之上。

脂硯與雪芹對於寶釵----這位對「道德」問題十分敏感而且觀念極度正統的女子----也有明顯的不同態度。脂硯一直說釵黛合一,彷彿這個寶玉在感情長路上的探討初期對釵、黛的同等嚮往,是一生一世皆如此的;其實作者安排寶玉向湘雲襲人申明「林姑娘不說這些混賬話」後再向黛玉(精神極度激動之下錯認襲人作黛玉)講了心底話之後----甚至在早一點----已經完成了釵黛由合至分的過程,兩人在寶玉心目中,已不再被模模糊糊地投下同等愛慕,黛玉才是他一生知己,儘管寶釵「註定」要成為他的妻子。那些太虛幻境判詞等等固然不能讓黛越過釵而只能兩者平排,但明眼人都會看出這是個技術性安排----不能讓情人高於妻子----而已。

然而脂硯一再向讀者解釋寶釵沒有出局,她也不是「女夫子」----撲蝶一役足見她之可愛好玩連撲蝶未成無意中偷聽了小紅墜兒的私房話便立即製造「不在場證據」以免兩嬛知她知這「姦」情(但這卻給黛玉栽了個「在場證據」的贓----當然這不能說明釵壞心眼害黛,只是她情急之下編了個對自己有利的謊話而已),在脂評中,也是以此為她機變不古板的又一例子。對於二寶之間的單獨對談,八十回內雪芹從沒正寫,脂硯並不解作兩人話不投機,只認為這是留後路讓日後黛玉死後兩人的對話可以細細寫出的一種手法。但他似乎也肯定了日後兩人講的內容乃是「舊事」----最有可能是懷念黛玉的一些話,假若如此,則二寶本身並無甚可談是無可迴避的事實(「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這也不是甚麼難以想像的事----既然脂評有「他日之玉已不可箴」之預告而寶玉亦從來最怕被箴,則兩人既不能對前景有任何共同計劃,則只有昔日作為話題乃必然的事。對寶釵的出局,脂硯之不承認其實是牽強之舉。

事實是雪芹寫了很多寶釵的「女夫子」言談,她否決了自己自由開放的過去而專心一意去經營其「停機德」(詳情見其教育黛玉改邪歸正的一篇「推心置腹」話),但有時去得太盡連李紈探春也不敢苟同(如她不贊成寶琴懷古詩中涉及西廂記及牡丹亭之題材,黛玉雖然之前「伏」----注意用字,雪芹不是用「服」----了她但這次卻立即反駁了她);至於她的博學卻最終要用來歌頌道學精神(以周濂溪的《太極圖說》講《易》為詩會命題,並嚴格規限用韻......),也是令寶琴都要抗議的。然而,雪芹一直沒有直接寫寶玉批評她----除了間接由襲人報導他曾極不禮貌地對待寶姐姐的上進勸導。這到底反映出他尊重她還是不尊重她?我認為更多是反映他怕了她。試看那次妙玉留帖賀寶玉生辰,他不知如何回答,欲問博學的寶姐姐卻立即否決了自己而改去瀟湘館問黛玉,原因是怕寶釵「又批評怪誕」。[其實他也怕襲人,襲與釵文化水平不同但一樣不認同那些偏離主流的人和事,所以他會待襲人暫離怡紅院才狠狠地為平兒的遭遇灑淚,更會支使襲到釵處後才命晴雯給黛玉送帕,可見早就將釵襲視為一類----他對她們有深厚的情誼,但她們不是他的知己,這點他愈年長愈清楚,讀者也應該看得清楚,而不會誤會他是個不會成長的濫情人。]

所以脂硯是基於他個人的某些特別因素去不讓寶黛的關係從質上相異於二寶的關係,也許是他對當時婚姻制度(包括一夜夫妻百夜恩的感情規範)的認同遠超雪芹;又難怪會有人索性認為寶釵就是脂硯(的化身)﹗

由對兩性婚姻的道德之抱不同觀點,引申到書中賈母這個人物在有關方面到底心裡想甚麼的問題。

紅樓的讀者都一定記得賈母曾大讚寶釵----為比自己賈家的四個孫女兒都要優越,即是還好過元妃。但這個極端的讚揚反惹人疑惑她到底是不是真的要讚寶釵,何況之前寶釵剛剛以她慣常的那種相當明顯的方式去奉承過賈母,那場合又剛是各人都期待賈母去讚寶釵的。賈母不是不喜歡被奉承,但她似乎對鳳姐式的一邊奉承又略帶揶揄總是繞個大圈來讓大家取樂這種言談最為受落,對扯淡平庸或者肉麻的阿諛興趣不大。因此相對之下寶釵那些常帶討好尊長的言語和做法,到底是否會讓賈母對她最有好感,實在存疑。賈母對人對事常帶有審美的評閱角度,看她對寶琴的「一見傾心」就知。事實上寶琴這角色的引進多少會是為了顯示賈母如要為寶玉擇妻一樣是依她的審美興趣----寶琴可愛、美麗、有才華而性格活潑,賈母馬上被吸引,偶然見她與寶玉在雪地上同場出現彷似畫上的風流人物,便打探年庚八字(註三)。從這點,雪芹就透露了賈母不能是看中寶釵。事實上,寶琴來了之後,被賈母點名圍在自己旁邊的年青人,常常是寶玉、黛、湘、琴,寶釵被「指派」到賈家三春的行列。當然,這或可被詮釋為釵已入了局成為「自己人」了,但滿洲風俗未嫁的女孩怎會被視為「自己人」?女孩子未做「自己人」才矜貴呢----又怎會這麼草率把「客人」當「自己人」而降其身價呢?寶釵之前還被邀協助主理家務,與李紈探春並肩,而且是派她管大觀園,這可以說是具有象徵意義----一個從客觀的故事發展來說的「預言」(她是有朝一日要成為自己人,可以控制家裡許多自由散漫的作風的),但當時來說一方面邀請她管園的是王夫人,而當時情景(鳳病了,李、探二人要照顧的太多了,所以要多請一個沉著會辦事的)是個需要,不見得就是有關人等默認了她是「自己人」。而寶釵本人也很小心,鳳就說她是「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那類人,絕未曾像探春般重重的把事情肩負上身,還發動改革。

釵之不是賈母孫媳之選經寶琴之出現已十分顯然。「模樣配的上就是好」是她一貫的擇孫媳原則,對寶黛二人作為「冤家」其實亦心中有數----不過寶琴一出現她就有些動搖吧;寶釵住在賈府多年看來已愈來愈不能動搖她的擇孫媳傾向。但這不表示賈母必會就寶玉婚事出面企劃,她是一動不如一靜的,何況後來事情的發展自有其邏輯(如黛玉死了之類),要企劃也選擇不多了。

剩下來的問題只有一個(一組),就是第五十四回由賈母元宵「辯謊」一幕引起的----賈母不是不接受寶黛兩人的風風浪浪(但當然也不會捅破這關係,否則大家都不用過(快活)日子了),但她是否有某種強烈的道德觀點,令她終於不能同情寶黛的「自由戀愛」?一般認為賈母將黛玉攆出局的宣言就是這篇「辯謊」說辭,因為裡面清楚地否定才子佳人的自由戀愛。不過,假若我們仔細閱讀這篇偉論,便會發現那是一個從事理層面去全幅否定當時的才子佳人作品的申論(大堆人伴著小姐又怎會那麼容易兩人見面又交流?小姐長年受禮教薰陶又那會一見書生就忘記一切規範?) ----這其實是雪芹對他當時的「同行」的不屑,假託賈母之口去宣洩一番。脂硯在全書各處也有筆墨去嘲諷那些劣質文藝作品,他亦往往借題引申,對寶玉的各種情慾感受及相應的行事十分「降溫」,常稱讚他之不存不軌之心,不往非份處想,總是純潔、守禮----以致有人亦懷疑脂硯是否就是寶玉的原型﹗

不管脂硯是誰,有一點肯定的,是在道德判斷上,雪芹與脂硯不同。所以,雪芹寫出的賈母也沒有太多包袱:賈母只是舉事實以辯謊,如果也有道德譴責的話,她只是指出搞一見鍾情的「佳人」那麼猴急,那裡還是「佳人」?(寶黛自幼一起成長又不是初見面就談戀愛,可見不能據此說賈母的辯謊是批判黛玉。)

關於脂芹兩人最動人的文字,一般認為是畸笏叟在兩人死後,寫出「今兒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得成,余二人(畸與另一未亡的批書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這段甲午八月的淚筆;但我認為關於他們這些「局內人」的最動人的文字另有一個片段........在第二十回寶玉替麝月篦頭那一段畸笏的眉批,說道「麝月閑閑無語令人酸鼻,正所謂對景傷情」----這是批書人閱此段時,麝月的原型在他身旁的寫實,是一個女子隨著書外書內人經歷了許許多多之後,從當時日子裡的口角凌厲(註四)到今日大變故後回憶前塵時默地無聲。不論麝月是脂硯跟前的人,或雪芹的跟前人,甚至在兩人相繼死後跟著畸笏過活,畢竟在脂芹兩人當中,起碼有一人與這忠心女子相處了許多歲月----在真實的世界裡,她這個主子(男子)先她而早逝(芹、脂的死亡時間相隔不遠),在小說的世界裡,她的主子(男子)出家去了。她也許不識字,也許再不沉緬於那不再回來的,故不能或不願分嚐書中的苦楚,但她自身的苦楚,她那個主子(男子)當然不會不知道,在這苦透了的一剎那,寶玉、脂硯、雪芹乃至畸笏,卻是完全共通的。

看紅樓,何須囿於自傳說、創作說或甚麼說,看文本令人震撼,看作者身傍人的評語更是雙重震撼。這就是真假人生互相掩映不定、環環相扣纏綿所使然----至情至性之文學,盡在於此,亦不能不是如此。

(註一) 脂硯齋是他還是她,是個紅學的考證大題目,這裡不介入也不介紹。只是憑著其批語的口氣,太不可能是個她----趙岡等提出十個例子(《紅樓夢新探》,頁155-161),大部份都是有力例証;我看主要是脂硯有很重的自悔一生無成的罪疚感,又自稱「廢人」,女子是不會有那種包袱----那個時代的女子能承擔要承擔家族興亡者也沒有讓她去承擔的位置(看探春便知),怎會在這些方面無病呻吟、自怨自艾起來?

故在此之後我們說脂硯時一律會以「他」稱之。

畸笏叟情況也差不多----他的口氣更不像女子,例子太多,單是書中寫到賈赦的話時,畸笏在旁加一句說自己「久不作此語」,已明顯得太過了。

總之,雪芹一邊寫書、改寫,曹家一干男人便一邊批。

(註二) 脂評本沒標示出這眉批是兩人中誰的評語。假若是畸笏,也十分切合其道德立場。畸笏以長輩身份(口吻)「命芹溪刪去」淫喪天香樓的大幅情節已是人所共知,他的不少署名評語及不署名但為後人鑒認出的評語(如據他愛用「嘆嘆」兩字得知),都透露出顧全家聲、責備紈絝敗家一類立場。趙岡等作出考證推論,畸笏是雪芹之父曹頫,(及脂硯是其堂弟,即曹顒之遺腹子曹天佑),當然不一定可靠。但他的確點出了芹脂死後,畸笏作為一老人面對著一堆遺稿的愴惶。趙岡等又考證推論一般指為高鶚續書的後四十回,其實應是某熟悉曹家情況的人物,恐芹之遺稿中的八十回後內有「礙語」(政治上出問題的篇章),故全幅改寫。即,雪芹其實早已寫了後幾十回,除了批語中指出獄神廟等情節的一部份被人丟失之外,其餘其實是被人有系統地重寫,然後消滅。

趙岡等說這人不可能是畸笏(曹頫),因他太老了,但猜想雪芹家族會有其他人去改稿,讓一百二十回得見天日(不致被禁),而那就是日後惡名昭彰卻四處流行的程高(甲、乙)本的底本了......云云。這些講法當然有很多未能解釋的疑問,如為甚麼改八十回後卻連前八十回中許多「無礙」之語也要改動----是改動者認為自己的才思文理勝於雪芹嗎?不太可能。當然,也可以說,改動者所改經高鶚等再改,方成程高本面貌,眾刪改者是基於不同理由去改,包括改動文句是希望讀者受落更言簡意賅的版本(但這些刪減今日看來皆是令小說的文學光華大減)。另一個問題是:改動者如真的欣賞雪芹之作,為何要把他的原八十回後「徹底消滅」了呢?藏諸名山不可以嗎?也許那人主要關心的是曹家的事跡得以流傳,其他就顧不得了。但這是假定了紅樓為自傳之作,趙岡等是此說的支持者,但歷來已有不少反駁,不見得是定論。

所以,最肯定的似乎是畸笏雖未必是文稿的「最後」把關人,但他的道德執著可見於其評語,與脂硯的觀點相近多於與雪芹的相似。而兩人與程高本的執筆或編輯者(不管是誰)也有類似之處----例如,畸笏既要刪天香樓,程高本亦將三姐前半生之「邪」改為「正」。當然,前者脂/畸評指出是基於「不忍」,即也許曹家確有此等「醜」事存在故很難接受家醜外揚,而三姐大概只是雪芹前作《風月寶鑑》中的一個人物移植於此(其實也不盡是虛擬人物,周汝昌曾考據出雪芹一個石姓女子的遠親,與三姐的命運幾乎一模一樣),故以比較純粹的道德理由去「改正」她。但是,牽涉風月即生諱忌,不能去得太盡,乃「眾人」之共同立場;但雪芹本人則似乎在此等事上完全著意於憐惜該等才貌志氣俱全的女子,寫盡她們在黑暗時勢與世俗流言之催逼下,命若桃花薄,終碎作芳塵。

(註三) 非常有趣地,黛玉對寶琴全無妒忌,連一絲不快也沒有,還因著以寶釵為姊之故,稱寶琴為妹,並真的以妹視之。黛玉真是個最精誠的人----一切都從她的心而感,而行,無怨無悔。她不妒忌寶琴,是她的心與寶玉再無間隔。紫鵑反而替她擔憂,情試寶玉一番,博得寶玉說「若真的訂了她(寶琴)......」----他必然不會服的。到這階段,對寶玉這立場,黛玉是不用試也知道的了;對寶釵,她從個人層面已無嫌隙,甚至進一步解散了她從頭開始的最大心結----「金玉緣」論,更由此而進一步對(疑是)賈母為寶玉寶琴的撮合幾乎漠不關心。可見到此時,顰兒的成長經已完成----對能夠做的,她做了,與寶玉因此有了此生不渝的默契,對他人的戒心、對不能自主的婚姻制度、對壞人的口舌、對自己身體走向衰敗等等無可挽救的情境,亦只能擱在一旁。當連她屋裡的婆子們都替她著急,玩笑著齊請薛姨媽作媒時,她是否也把信任交託給薛?交託給這個她認了作母親的老人家?還是,她病體懨懨,已罔罔然無聞問於這個與她的命運無關的喜劇下場(幻象)?書中沒有交待。她的安靜,只令讀者不安,大家只能遙遠地看著她好像讓自己慢慢淡出,看著她也從漸趨遙遠的角度,凝睇著那個她最親近的人,被命運帶到永遠與她分隔之處,回頭已不見了她。

(註四) 晴雯攆墜兒時對其母的一番話因太性急而說不清,還得麝月來「救駕」,令墜兒之母無法繼續撒賴。另芳官的乾媽打了芳官後,吵鬧之際,襲人說不會和人辯嘴,晴雯性子太急,便叫麝月來教訓婆子,果然說得頭頭是道,令婆子無話可說。又春燕被母親(又是那婆子)追打,麝月立即示意她直奔寶玉求救,可見麝之反應敏捷。

附記----莫被作者騙倒

第十五回關於王熙鳳弄權鐵檻寺情節中有一項脂評提醒讀者閱讀一段對話時,「莫認作者無頭緒。正是神處、奇處,摹一人,一人必到紙上活見」。

此項脂評是提防低檔讀者錯讀高檔作者,以為老尼滿嘴偏頗無邏輯的敘事式乃是事情本末。事實當然是老尼選擇性誤導性地講述事件給鳳姐聽,讓鳳姐參加她的「害人利己」計劃,而鳳姐當然不會聽不出一番話的漏洞和犯駁,只是她也有意「落搭」,自然不會跳出來與老尼辨正,而是順著她說的,好慢慢地、「理所當然」地搭上。作者更不會自己在此時跳出來指出兩人在玩甚麼遊戲,實情不能是如此等等,如果這樣,書又有何足道,有何好看?不單這一段情節如此,通部書中甲說這乙說這這丙說這這這,便是大家有共同利益而互不踢爆,結果是「眾人」意見就是這這這;縱使甲說這乙說那,那只是甲乙因某種原故要互相對辯,實情可能既不是這又不是那。讀者不能愚蠢地跟著作或這或那的取態,而是要以道理與文心去推敲事情究竟如何,文章何以這樣寫,曹公到底想說些甚麼,見寫得人心歪理一大堆、比現實更現實得出奇,便拍案叫絕。

雪芹是極之到位的小說家,具備小說家必有的「思維十分清晰」的質素,讀者自己胡塗,片面地讀書,不深究地讀書,書中人云我亦云,眾人云我更隨著起哄,或因作者是採某些其他角度把故事講好而誤認他沒有立場或底線,或因作者順應劇情需要隱惡揚善而認為他站在某某那一邊......都是不知好小說之真味何在。曹公著書帶著一種表面看不出又好像太易看得出的反叛,所以小心你看得出的並非他要反的,而你看不出的是他的最骨節處的「作反」----他正好要在自己鋪排的真與假處反過來看這個人生。舉個例,他常說因情入空,他又何嘗空了?連這最基本的都不要「被作者騙倒」(脂硯常用語),其他的可想而知﹗

(十三) 何物大觀園?


(十四) 我的「紅學」學習筆記

  • 張愛玲的五詳紅樓夢是我接觸到的最複雜的「神經脈衝」(neural firings)----所有現存紅樓版本及有關資料都給挪來整理出一個曹氏寫作邏輯。我不相信有任何電腦軟件可以架疊出她腦海中的線路,因為資料儲存及運算程式之外有著極難由之呈現出來的文學直覺與對人情事物的理解(verstehen) ----文學直覺是她對曹氏文學創作過程的等同身受(雖然她終極慨嘆與雪芹「蕭條異代不同時」),人情事物是我們多少經歷過來而有的人生體味(雖然也有「異代不同時」之嘆)。

    所以儘管有不同意她,也必服了她這樣穿插在眾版本及每版本中匯集的不同年月寫成的章回之間,然後說出個所以然的自由卻緊密組織著的聯想力。不同意她的是對個別情況的判斷,她依自己架設的天文線路,全搭通後指向的大脈絡是幾乎無從反駁的。大脈絡如:寶湘窮困裡廝守至終老是作者的最初構思;本來賈宅結構簡單無寧府無賈赦也無甄家及其寶玉也無抄家(我甚至因而推論設計出一個賈赦來是為了把罪「卸」在他身上﹗);有抄家才後來設計了在小紅、茜雪身上出現的比較複雜的故事;秦可卿的臨終忠告本來由早死的元妃死前講出;金釧晴雯本一人後來才分拆;黛玉與寶玉的刻骨愛情觸動是曹公死前才寫成,而由於黛玉角色日漸成熟故不能再留下她死後寶玉續娶湘雲情節,寶玉便改為出家......許多許多反覆考證與文心(文學的心;文學和心)所體貼出來的觀點。

    不同意張愛玲的只講兩處:(一)她按他人(宋淇等)觀點去推論,我所不同意的是其前題(註一);(二)她按自己猜想去推論,卻又有點去得太遠(如關於賈雨村的最後情節(註二)),都屬個別情節猜想上的不同意。

    張氏「紅學」令人高興的是:陪她走這一趟,對曹公寫作的艱苦與趣味歷程覺得親近了許多,甚至讓這親近感覺取代了盼望看到八十回後又明知絕望的痛苦。張釋放了自己也釋放了她的(和他----曹公----的)讀者﹗

  • 周汝昌其實是最大的紅學「自傳派」,奇怪的是一九五零年代大陸官方大批判自傳派時主要提胡適與俞平伯而周相對地不受衝擊,而他其實遠比同期的俞平伯更「自傳派」,胡適作為該派開創人故不像周那種找出大量「新證」般徹底,也沒有像他那樣後來一直對自傳說的友好與敵人都一一回應,還據其「新證」完成其個人的八十回後情節猜度。他的猜度令我們平白看見前八十回中的A1之餘又添了A2至An,B1C1...... 也如是,這是「深化了」還是「搞混了」、「想多了」?至少有部份要看你對找結局有多大的渴望,但看來以曹家的真人真事代替續書及重新詮釋前八十回(此所以「自傳派」又稱「探佚派」)乃是一個奇怪的方法論,而張愛玲揭露作者不斷修改文稿的痕跡,顯示書中人物造型性格在情節需要下不斷變更甚至有新人物不斷冒出(或從舊人物中分化出來)。張氏此等考證我們若不至視為無稽便大力說明周氏的自傳說是說過頭了。

  • 劉心武按周路線不斷推出他「探佚」得來的「原型」人物,連康雍乾三朝的實際政治人物也紛紛登場,甚至全武行地登場----因為有不少政變、逃亡等刺激場面。這真是置曹雪芹於(曹本人並不見得自尋到來的)文字獄大險境----張愛玲質疑自傳說的終極問題是該派見解多少令曹雪芹心懷「死亡的願望」,雖然張不是針對幾十年後的劉心武而提出此問題,但劉也應在出發前好好地想想如何去回應她。張的總結最令人回味:「天才在現實生活中像白癡一樣的也許有。這樣的人卻寫不出紅樓夢來」。

    順帶一提,劉心武特別強調探佚秦可卿,甚至自稱搞「秦學」,其實秦氏在書中的重要性,不用她去當甚麼「藏匿公主」去伏下賈宅衰亡原因,亦毋庸抹煞。秦氏姊弟是寶玉甚至一干同齡男生的性啟蒙引導----秦鍾死後為書中一干風流男子(如柳湘蓮及他和寶玉的共同朋友)久久懷念,其當日之清俊美貌可想而知;其姊可卿牽引寶玉進其寢室午寐一節雖然寫來似乎是她在室外守候著,未在房內,但一眾(作者的親屬)批書人紛紛說「我知之」,我們因而亦知之----即可卿在宅中少年子弟之成長經驗中的重要性。當日稍成長的女子為年輕男子上性教育第一課----姑勿論是意識、意象或實踐----都未算十分稀有之事,大家不道破,「我知之」便是了。這些男子長成後,一朝重溫當時情景,總不會不十分感觸(縱使沒有沒落抄家之人生變幻) ----一生之美好時光從那時開始,轉瞬彷同隔世;這也是為甚麼寶玉目睹秦氏病重,如萬箭攢心,知悉她的死訊,便馬上吐血,而秦氏也必入十二釵正冊行列。這是賈府裡眾男的「集體回憶」,當然非常重要。

  • 近人趙岡也為自傳說尋了好些考證證據,但從基本取向上沒有突破胡、周,只是有不同的說法,比較有趣的是他對所謂程高續書的考證,指出程高本是根據可能早時曹家某人的修、續書而來----因為那人認為書要「出街」,就一定要大改動,但這又回到了曹雪芹本來是否要寫書大爆內幕自行找死的根本問題去。趙岡也像那些自傳說下作探佚的人士一樣,將書中人與曹氏生活圈子中人作一一對應,苦心費煞,卻不見得不牽強,也不見得有必要。徐復觀先生雖非紅學中人,但他以「行外」身份讀了趙岡文章後回應了一篇長文,我們對他論辯趙的考證在此不談,但他總的來說認為考證歸考證,我們基本上當從藝術上想想:曹雪芹會這樣寫嗎?徐公此提點,誠至理也。

  • 俞平伯是李希凡、藍翎作為毛澤東打手所發動的批胡、俞運動中的直接受衝擊者(胡不在大陸),真是冤枉中的冤枉。李希凡等的「紅學」根本不值一晒,可怕的是到今時今日還在大陸「紅學界」陰魂不散。俞之後直至逝世也再沒有出版甚麼論紅文章(三幾篇演講辭或短文應酬諸君而已)。俞的文學悟性極高,看他〈論續書的不可能〉一文之論證已知(註三),他從此在紅學上卻步是所有人的損失。

  • 可幸俞平伯有學生鄧雲鄉,雖當年不是從他學紅樓,但可能承接了老師的負擔而從(主要是北京城)民俗學角度寫了《紅樓識小錄》、《紅樓風俗名物譚》等一系列的書,帶領大家一瓶一轎一禮儀一種稱謂一項經濟活動一道風味菜色......地了解,從而將烘托出紅樓氣氛的物質成份一一梳理、辨清。

    做了實物實景考證,從真顯假,有時反而反映了景和物是曹公天馬行空劃出的瑰彩----如十月的北京(或全國任何地方) 沒可能開出大片紅臘梅,那麼那場初雪中的賞梅、詩會、乞梅等奇麗文章當然是虛構,卻是虛構出來襯托妙玉其人的,和讓大觀園鋪上新的驚艷的﹗如此不乏文心的文物、名物考證,多看必有進益。

  • 紅學多年風風雨雨,學術又不是常常都是真正學術,政治正確已教人煩厭,連考證也可以愈考愈玄/圓----自圓其說的圓。結果有愛紅樓之人索性說我跟王國維,從文學批評、比較文學或哲學觀點去體會這書好了,管它甚麼考證、紅學。宋淇比較道中庸----跟王國維路線同時亦常引入考證,但考的主要根據是「脂評」,而且為免步入前人的紅學陷阱,便「跟足」地採用脂評去解紅樓。此一來便十分拘謹。脂有數評,又出現在不同時期又出現在不同版本,評的當然也是雪芹不同階段的改寫,要採用也須大加詮釋,「跟足」來用反為不太可靠。總之,芹脂兩人沒有明講的話宋也不大推論;芹每暗示----例如對大觀園的人物他從不直接批評,也不託寶玉口中批評(婆子除外),難道大家就認為作者/寶玉是一律平等看待?單看十二釵的排名也知必有褒貶,讀者不能不自行推論。

    對脂評中透露各人日後命運、行藏,帶著詮釋來閱讀乃屬紅學功夫,宋既不屑為之,他能說的因此更加單薄。也許他就是這樣「寧缺毋濫」吧。

    李頡同樣說跟隨王國維直通曹公心魂以求體會,並稱以海德格理念以契合之。李頡並不如宋淇般拘泥於最少詮釋的文本閱讀,但他不肯用一些考證資料就令他的評語說服力大減----如認為賈芸不過是賈家另一臭男人,或妙玉請黛釵寶玉喝茶一幕是反映她的高雅脫俗。在概括處他亦主張大觀園是最神聖的地方,寶玉在那裡得到最高尚的哲理與人生教育,因為眾女兒是最高尚的(他認為這正是作者顛覆整部中國歷史之壯舉) ----奈何他極度鄙視釵、襲,認為她們是中國歷史之糟粕代表,但釵、襲又住在大觀園,那便自相矛盾了。

    其實,大家在讀雪芹時欣賞的是一個複雜的人,處於複雜的時代(歷史傳承),他也是一個個性十分獨特的人,他的時代、家世、經歷也有很大的獨特性,而他亦是一個作者,非常有文學藝術天份,也十分博學,他要說的故事是他在這許多獨特與複雜的個人在社會歷史中的生命體證,與及種種創造心思的結晶(包括他常與大家開一些玩笑)。結果,還是一句老話:紅樓夢有多大,要看我自己有多大----攀過文心、考據、學養的險境,回歸自我的人生歷練,和育養一個永遠回應著人生幾多限制及終極大限的青春、赤誠、樸實的心,以體貼在黑暗中僅存的、稍縱即逝的、至美如花的,多情得如至善菩薩心的,至當下的也是至詭譎易變的,一一皆是曹雪芹的寫作禪。

  • 其餘像一九八七中央電視台改編紅樓夢為電視劇,編劇們不採程高本為據,選擇了某些紅學研究結果去把故事講完,卻有可觀的視覺甚至智性挑戰,在此不一一。由蔡元培開始一路書寫不絕的「索隱派」,則因穿鑿矯扭太過,我就不提了。


(註一) 據宋淇(後來余英時擴大發揮的)大觀園之純淨vs外面世界之庸混觀,來解釋作者讓小紅----多少與賈芸有點「姦邪」關係之婢----出園投奔鳳姐。其實若果小紅與賈芸私帕交換是姦邪,則黛玉接受寶玉兩條舊帕子也不是甚麼好行為,在上面題詩更是不堪,而襲人和寶玉、寶玉和碧痕等侍候他「洗澡」而汪出一床一地水來的丫環,更是一早就應被逐出(甚至根本不能住進大觀園了);雪芹對小紅賈芸的行為應有更大的包容,而大觀園的包容性也應較宋淇等詮釋的世界為大。

(註二) 賈雨村罷官後雲遊至返本的補天剩石前卻認不得石頭記中慘淡收場的人物如寶黛鳳,至此全書結束。

(註三) 他認為只有極有文學天份才華的人才能續紅樓,但弔詭地這樣的人必極有個性,就是不可能變成像曹雪芹上身的機械人去續書﹗

參考書目

鳴謝:

本系列文章寫作時常困於南腔北調,以致語文錯亂失調,幸有汝悅君以語文見識及常理心理順,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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